关于影评的一点常识及《山楂树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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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树之恋》Under the Hawthorn Tree (2010)

《山楂树之恋》:张艺谋牌自来水

《山楂树之恋》是一部在艺术上极其懒惰的电影。

如何懒惰,后头详说。我特别想指出的是:

一、这当然只是我的个人看法。事实上,每个人对每部电影的看法,都只是个人看法而已。这些个人看法建基于各人对电影这一媒介的不同理解,这理解来自于各人不同的观影经历(看过200部电影的人和看过2000部的人、在电脑上看2000部电影和在大银幕上看2000部电影的人,对同一部电影评价不尽相同,应该很容易理解)、对电影特性的了解(包括对电影史和电影语言的了解,只看当代流行电影的人和看许多影史名片的人,完全不懂电影语言的人和对声画空间、场面调度都很在意的人,对同一部电影的看法也常常不同)、知识储备(包括文学、音乐、绘画、雕塑等方面的艺术鉴赏经验)乃至成长经历(比如某一年代的亲历者,往往对关于这一年代的电影,有着比非亲历者更严格的写实要求)。这些建基于不同理解的不同看法,都拥有同样的表达自由,任何人的观点都不应成为一种美学上的专制。

二、但多种观点的并存,并不意味着对电影艺术价值高低的判断没有标准。这很容易理解,比如听不懂古典音乐、不看莎翁名著或《红楼梦》的人,可以自由地表达对这些作品的无感甚至厌恶,但这些作品的价值不会因此减损,仍将继续流传。事实上,正是因为多种观点都可自由表达,人们才有机会判断,哪些观点可以成为超越一时一地的标准;这标准也并非一成不变,会在后来者自由表达的观点碰撞中渐变。人类的艺术史和电影百多年的历史,都见证着这种标准的形成。

三、那,你凭什么觉得你掌握了判断电影艺术价值的标准?这样的诘问其实适用于每个人,包括诘问者本人。我以为艺术判断的标准,是前人的洞见和时间的选择共同造就的;后人可以通过提高自身在相关领域的修养,来了解这个标准。有人用这个标准来考察相关的艺术作品,形成自己的表达;有人不用这样的标准,用的人有用得好的也有用得不好的,这都无损这标准的存在。

写影评之前谈常识,实在无趣;但好像真心喜欢《山楂树之恋》的人不在少数,希望他们能容得下我这少数派的意见吧。

《山楂树之恋》的懒惰,在于它几乎完全放弃了叙事和场面调度。这更像是张艺谋拍了部电视剧,然后将其中的“精华片段”剪了出来,拼成了一部电影。这样必然会造成影片叙事的不连贯,那么《山楂树之恋》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答案是:上字幕。白底,黑字,多省事。“这几天,老三都没出现”、“他们这样约会了一年”(大意如此)等字幕,就是片中主角的情感发展。只有状态没有过程,这样的爱情怎么能打动人呢?答案是,上特写。

那些每每以淡入黑场结束(想想《色|戒》用了几次黑场?一次。黑场用多了就没意义了。)的“精华片段”,多是一场场的对话。景别多是近景和特写,摄影机极少运动,几乎谈不上什么场面调度,影片的视听语言生硬呆板,完全是内地普通电视剧的拍法。

可即使上了特写,这部影片里也有许多难以自圆其说之处。静秋初见老三,隔了老远就没来由地开始动情扭捏,嘴唇咬个不停——如果这就是张艺谋所能表现的一见钟情,那老三爱静秋啥呢?没有任何镜头的交代。只有后来他在亭中诉衷情时,说过一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这个女孩怎么这么忧伤(大意如此)” ——忧伤在哪呢?而且这个“纯洁”的爱情故事,就是一个有钱的高干子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不停地给女孩送东西,然后女孩说:“认识你真好。”——纯洁吗?我真不觉得。想想河边游泳那场戏,如果老三真爱静秋,她中午拖着小车溜号出来,他不担心她被人看见吗?如果他们被人撞见,静秋被人打了报告不是会前途尽毁吗?

别告诉我这些问题在书里都有答案,这里说的是电影。这些问题其实就是因懒惰而生——虽然这可能是导演在艺术上某种自觉的选择:即张艺谋觉得放弃“手法”,就留下了纯洁、质朴等你能想到的形容词——但我更觉得这是懒惰了,因为“大巧不工”不是真的“不工”,不工太简单了,大巧才真难——舍难取易,不就是懒吗?

事实上,这种懒惰充斥在影片的方方面面:主角单调的表情,标志化而非溶于背景的时代印记,装修好得过分的医院,和《你和我》前奏过于相似的配乐(作者同为陈其钢)……我很难不认为,这是一群名人在用艺术水准极低的手法,兑换自己剩余的品牌价值。也就是说,张艺谋灌的自来水不叫自来水,贴上张艺谋的牌,它就叫纯净水。

(写于9月11日,原载新京报《Famous》,有删节。)

何谓

本名虞晓毅,资深影评人,《南方都市报》娱乐部副主任,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委会秘书长,《华语电影》系列丛书主编;著名电影新媒体“毒舌电影”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