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男,藏族,中国导演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导演作品有《静静的嘛呢石》《草原》《寻找智美更登》等,曾获国内外多项大奖。
问:可否略谈一下您的成长经历与环境、何时及因何与电影结缘?哪些电影或文学作品给您印象较深?
答:我出生在安多藏区一个半农半牧的小村庄。童年和小学在那里度过。现在回想,那时候,村里经常放露天电影,但基本上都是革命题材。那些片子一般都会放好几遍,有些甚至从彩色变成了黑白。我们村庄在黄河边上,大概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村里来了很多地质勘探队的人,他们建了一个礼堂,周末放一些国外的电影。那时候我看到了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这是童年时代给我印象最深的一部电影。
问:可否简述一下您印象比较深的看电影的经历?您现在还经常看电影吗?主要哪些场合?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以什么介质(DVD,电影院,网络)?
答:印象深刻的观影经历还是来自电影院。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小学时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电影里面的许多场景很多年之后还浮现在眼前。那时候就觉得电影是一件不思议的东西。比较幸运的是从小学到现在一直有在大银幕上看电影的机会。小学看露天电影。之后一直在县城、州府、省城的电影院看电影。
问:可否对您的每部作品作简单评述(包括技术技巧问题、每一时期关注和想要探讨的社会、文化、宗教、民族议题、在国内外的反响等)?
答:《草原》(短片)故事的背景模糊,可以定位在八、九十年代的藏区。很多东西在发生着变化,包括信仰等一些深入这个民族骨髓的一些东西。这部影片探讨的可能是在那样的背景之下,骨髓之中还没有发生质变的一些东西。
其他几部我觉得可以用当时的阐述来说明:
《静静的嘛呢石》:经常有一些人用文字或影片剧照影像的方式讲述我的故乡的故事,这些使我的故乡一直以来蒙上了一层揭之不去的神秘的面纱,给世人一种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或蛮荒之地的感觉。这些人常常信誓旦旦地标榜自己所展示的是真实的,但这种真实反而使人们更加看不清我的故乡的面貌,看不清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我不喜欢这样的“真实”,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来讲述发生在故乡的真实的故事。
二十世纪以来,整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西藏这块在世人眼中封闭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高原净土也同样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西藏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所经历的变化在表面上看好像不是十分明显的。但是,这块以拥有完整的传统文化和固守这种传统文化而著称于世的神秘净土,也在不知不觉中被现代文明的气息熏陶着。这种异类文化的熏陶必然会使这个地域发生一些变化,我想通过讲述这个故事,表现在那样一个相对封闭偏远的山区表面的平静下,不知不觉地发生着的一些不平常的变化,表现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相互渗透,纯朴的人们对信仰的虔诚,纯朴的人们之间纯朴的亲情。
《寻找智美更登》:电影里呈现的藏区应该是两千年初的样子,相比《静》藏区已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这是一部跟个人比较贴近的电影,我要跟随摄影机做一次深入藏区腹地的漫漫旅行。我要穿越草原、村庄、寺院、城镇做一次看不到尽头的心灵之旅。
《老狗》导演阐述:我希望我的镜头能够记述,故乡的人在很多时刻能够坚守的那份尊严。《老狗》的故事更接近当下的藏地,那种变化更激烈,现实的那种紧张度可以用冲突来表述。
《五彩神箭》:在我的电影系列中是一个特列,但也包含了很多我个人的东西,反映的东西比较接近《静静的嘛呢石》。
问:作为导演,您也写小说并被译为多种文字出版,编剧、导演和写作如何激励、影响彼此?
答:文学写作对我的电影创作有比较大的影响,有助于对一些题材的把握。同样,电影对我的文学创作也颇有帮助,让我的视野更开阔。但我把他们作为两个行当来做。
问:您在北京和其他城市(大学)学习、工作过程中大约会遇到一些文化心理现象与您成长的环境及宗教信仰、处世方式不同甚至冲突之处,您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对这些矛盾的思考如何体现在您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中?
答: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处理或解决这类问题也是一个过程。开始会很纠结,但慢慢就适应了,顺其自然了,我经常对一些朋友讲在某种意义上我被同化了。关于这些我会在我的电影或文学中有所表现,但很少,而且也不会直接。
问:作为一位有社会责任感的导演和作家,我想您一直在关注当前中国的政治与社会问题,您认为哪些问题是中国当前面临的重要议题?藏族文化的传承在高速工业化和资本主义化过程中面临重要挑战,也有因经济利益、政治统治、宗教冲突、意识形态等而引起的民族矛盾,您认为有和解的可能吗?
答:第一个问题对我来说太大了。和解基本上是很难的事情,因为都面临着生存或毁灭的问题。
问:您的作品常使用非职业演员本色演出,也注重纪录的过程,您如何将记录美学融入剧情片的创作与实践?您平时也看纪录片和实验电影吗?对这些有兴趣吗?
答:我觉得这跟题材有关系。目前的几部电影,他本身就具有一些纪实美学的特征,让它呈现纪实的色彩,是创作本身的定律使然。平时也看,也很感兴趣。纪录片一直在做,饰演电影以后也有可能会尝试。
问:您在电影中对音乐的运用很节制,很多时候是有声源的、叙事内部的音乐,比较少用情绪比较直接的配乐,这点也符合您影片中克制的影像风格,您如何看待音乐在您影片中的功能与意义?
答:前三部电影《静》《寻找》《老狗》我不希望音乐参与电影的叙事,音乐有时候会误导观众的情绪,或着影片的气氛。
问:《静静的嘛呢石》使用35毫米拍摄,后来作品多使用数字技术,当然有低廉简便等优点,但通过您的经验比较,胶片和数字各有哪些优劣(在美学风格、操作实践、未来发展等方面)
答:美学风格上很难说哪个更有优势或劣势,这要看你需要什么样的影像。比如《静静的嘛呢石》就适合用胶片呈现。《寻找智美更登》虽然是用数字拍的,但如果当时条件允许,我也会选择胶片。但《老狗》就是条件允许,我也不会用胶片。数字更灵活,更容易呈现它的质感。至于未来,数字当然是主要,也有可能在条件成熟时取代胶片。
问:您身边聚集了一些藏族电影人,摄影师、录音师、美工师、演员等,您的成就和培养无疑增强了他们拍摄藏人电影的信心和凝聚力,也令他们的技术技巧提升,这方面您可以具体讲讲吗?
答:总之就是希望做好纯粹的藏族电影。电影是一个专业性很强的行业,各个部门的专业化是完成一部好电影的基础,所以就有了这样一个团队。
问:在《静静的嘛呢石》和《寻找智美更登》中,藏族的宗教文化传统(嘛呢石、僧侣、藏戏等)及与此相关的与人、与世界相处的哲学都被深情描写,但也有一种即将失落的无奈感,到《老狗》则更有一种决绝的绝望和愤怒,这个过程,恰好也伴着中国的经济快速发展、社会问题突出、政治约束加强的过程,可是阐述一下您思考这些问题并用电影的方式表达的过程吗?
答:这跟我之前讲过的藏区的现实背景有关,是藏地的现实处境在我内心的一个反应。
问:《老狗》中沉痛绝望的气氛,那只藏獒成为某种象征。老人还在坚守,年轻人已经被物质主义引诱而抛弃传统,这一切都表现得含蓄而有力。年轻夫妇没有孩子,似乎也成为某种隐喻。您是在何种状况下创作的剧本?对影片的视听风格有哪些设计?
答:可能是这几年藏地现实对我神经的一次集中的刺激。剧本写得很快,大概五六天。对视听的设计跟我写这个故事时内心的感受相似,极其压抑,有时候觉得喘不过气来。影片在视听上也是这样,在拍摄时就有很压抑的感觉。因为那种气氛,很多场合我都不忍看这部电影。
问:您现在拍摄作品筹集资金难吗?比较多来自哪些方面?官方部分?欧美日本的投资方?或中国民间独立资源?您之前的作品投资主要来自哪些资源呢?您现在的制片公司如何运作的呢?有比较得力的制片人帮助您吗?
答:在同时筹备几部电影。资金基本都来自民间。之前的有民间的,也有官方的。现在的几个电影项目是几个不同的电影公司在运作,我主要负责创作部分,他们都比较专业。
问:我知道您获得资助在纽约待了半年左右,并在几所美国大学放映作品和交流,这段时间对于您对美国社会、文化、教育的了解、对其他电影和电影人的了解有哪些助益?您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吗?会有打算拍这方面的电影吗?对于您反观之前的作品、自己的文化处境有哪些刺激吗?
答:呆了一段时间,但了解的不多也不深。但对了解一些电影或电影人还是有一定的帮助。本来想在纽约拍一部短片,但后来没拍成。对自己的作品、自己的文化或处境可能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天真的想法少了。
问:您回到中国后筹拍了《五彩神箭》,可以大致讲一下这部电影的成形过程吗?包括剧本、筹备摄制组和资金,以及拍摄中主要遇到哪些困难,如何解决?为何选这个题材?
答:这是当地政府的一个项目,让我来做,但有很大的主动性。这也是我做这部电影的一个原因。剧本创作用了比较长的时间。大概两年左右,酝酿、修改、讨论等等。实际拍摄的时间相对比较短,从筹备到实际拍摄完成也就三个月的时间。因为资金比较充备用,所以在拍摄过程中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这次也用了一些藏族的专业演员。
问:您的电影作品因为涉及到“少数民族”题材,有时会有不同审查部门审看?您在这些过程中遇到过哪些麻烦吗?哪些情节需要修改或删除吗?您如何对待这些难题?
答:不是有时,而是必须要经过这些部门的审查。因为审查,所以就从创作剧本时就会变得很敏感。先自我审查,先规避一些东西,这个很不好,这样在创作的时候会损失一些东西。这点文学可能更好一些,更自由一些。有时候也要修改、删除,不同问题不同对待。
问:您最喜欢和推崇的(对您影像比较深的)电影和导演有哪些?为什么?
答:很多吧,比如最近我很喜欢费里尼的电影,在看他的所有的电影,还有他的资料,很难说出为什么。
问:您如何看待中国当代电影呢?商业电影和独立电影的主要贡献和问题都有哪些呢?
答:商业电影苍白无力,独立电影又处境艰难。贡献:商业电影让中国电影慢慢走上产业化的道路,独立电影记录中国底层的一些真实的声音。
问:听您说起过当前中国独立电影的困境,您现在还有强烈的感受吗?您认为主要症结在何处?未来有好转的可能吗?
答:感受很强烈。很多电影节都办不了,制作条件越来越艰难。跟国内大的政治环境和电影环境有关。关于未来,谁也不知道,希望好起来吧。
问:您下一(几)部电影打算拍什么,可以透露吗?
答:今年打算拍两部电影《阿米日嘎》和《永恒的一天》,现在在筹备中,希望顺利。
(采访、整理:张泠,编辑:马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