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一夜》是一部能因观众个体生活和人生观差异、而产生巨大喜好差异的现实主义电影。有着巨大情绪问题的即将下岗女工,在博得很大数量感同身受的观众同情甚至热泪同时,也让另一部分受过怨妇之害的观众极其不爽,甚至恨不得将她从银幕中抽出来揍一顿。当然,能激起这样迥然两级的观感差异,也再次证明着导演达内兄弟处理现实主义题材的扎实能力。
关于达内兄弟:最受戛纳青睐的现实雕塑家
关于工作带来的生存和尊严两难问题,达内兄弟在其1999年荣获戛纳最佳电影和最佳女演员的《罗塞塔》里,就通过另一个焦躁女性的遭遇给予揭示,她有一个自顾不暇的酒鬼母亲,为求得一份工作,罗塞塔甚至不惜与唯一的朋友交恶,甚至在一次次挫败后选择自杀。
这部电影在上世纪末高达50%以上的青年失业率情境下出现,在戛纳加冕的金棕榈和影后影响力,导致比利时部长委员会在1999年11月12日发布《青年就业法案》草案,以保护像片中罗塞塔这样的少女。法案规定,企业必须为大学毕业生提供第一份工作,或者延长毕业生在学时间,直到他们取得相应的职业资格证书,具体到无论是公共还是私营企业,每招25名工人就必须包括一名25岁以下的年轻工人。法案的名字也被叫作“罗塞塔”。
包括《两天一夜》在内的绝大部分达内兄弟电影,都拍摄于他们生活的比利时瓦隆地区最大工业城镇瑟兰。与隔壁耀眼现代主义扎堆的中心城市列日相比,这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渐渐成为矿产与冶金工业凋敝的鬼城。工厂倒闭,工人失业,空气污染、温饱及治安问题接踵而至。除了《罗娜的沉默》,“我们无法想象在别的地方拍摄”,兄弟俩说。
和许多关注社会底层的剧情片导演一样,达内兄弟的电影之路也始于纪录片。1975年他们成立了名为“派生”的制作公司,制作了大约六十部纪录片。波兰移民、二战中的抵抗运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罢工等主题,后来也较为顺畅的平移到剧情片制作当中。
在1996年以一部讲述移民工人的电影《一诺千金》赢得国际关注后,兄弟俩从此成为了戛纳电影节最青睐的座上客。《罗塞塔》、《他人之子》、《孩子》、《罗尔娜的沉默》、《单车少年》和今次这部《两天一夜》,几乎每部新片都走进戛纳,且已经取得两个金棕榈(《罗塞塔》和《孩子》)的惊人成绩。
手持摄影、小成本制作、起用无名演员,一直是达内兄弟作品的标签,也让他们总被观众认定是用影像雕塑现实主义的高手。但兄弟俩始终坚持他们的现实主义是虚构出来的,和日常生活没有太大关系,“别人总是告诉我们,我们的电影看上去最真实,但我们在拍摄时对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场景都斤斤计较,仔细琢磨。现实主义可以被这样设计吗?”
家庭关系特别是其中的女人,常常是他们展开一个故事的起点和线索人物,而她们的处境往往都很不幸。兄弟俩相信,如今的女人在情况紧急时,往往爆发出比男人更强大的能量。“她们常常是那个找到出路的人,这也许和女人在过去常常遭受痛苦有关,她们明白该如何在极端情况下生存。”当然,在这部新片《两天一夜》中,由善于在银幕上展现苦瓜脸的“法国梅婷”玛丽昂.歌迪亚塑造的女主角,就成了彻底需要男人帮扶,才有机会不被命运彻底击溃。
玛丽昂.歌迪亚,是达内兄弟电影迄今为止出现的最大牌明星。近些年总演苦情角色的她,也实在适合生活在兄弟俩擅长提出的尊严和生存难题里。
电影不是法庭,电梯间被玛丽昂征服
这个批判现代企业残酷雇佣机制的故事,达内兄弟早已构思了好多年,选择一个累赘之人,他/她工作表现很差,在公司开销趋紧情况下,要么被开掉,要么却砍掉同事奖金留住这人。因此,就有了Manu和Sandra这对夫妻的故事。“对我们最重要的就是展示这么一个‘多余的人’,而且并非需要传统剧情片那种表演强力的角色,去展示力量和勇气”,哥哥让-皮埃尔说到,”全世界的现实里,Sandra这样的例子都不鲜见,虽然表面上看可能并不相似,但在电影里都透露出普遍的绩效对劳工的压力和困扰,以及工友间因此产生的暴力竞争关系。”
即便处境如此,弟弟吕克也坚持:“Sandra不该因同事需要牺牲她,而显得像个受害者。这并非一场可怜女孩和大群混账之间的战斗。我们的电影将工友们置于残酷竞争的环境,既没好人也没坏人。至少,我们不能以简单二分法看待商业社会。”这么一来,丈夫的角色也就非常关键,像是一个工会领导以及Sandra的教练。他努力说服妻子相信奇迹并抓住一切可能性,再由她去劝说工友让自己留下。
既然没有绝对对立的正反角,在让.皮埃尔看来,电影就不该是法庭,“Sandra所有的工友都有充分理由答应或拒绝她。谁都需要那1000欧奖金付房租、账单以及杂七杂八的生活开销,Sandra也理解这种处境,但又不得不与自己的财务困境作战。”
这可是,日渐未遂的企业生意,只能导致员工愈发糟糕的处境。今天失业的是Sandra,明天可能就轮到Barbara,为什么就没有工会组织抗议和罢工呢?让-皮埃尔阐释:“我们选择一个很小的企业切入,她所能形成的工会规模也很有限。如果去设置那些可以用罢工等手段,去对抗作为敌人的老板情形,那就将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事实上,当代虽然有着络绎不绝的罢工,但相较以往,集体表达的力量确实在削弱,这是非常当代的一种困境。”
兄弟俩虽然讨论这个“多余的人”主题长达10年,但剧本成型非常快,“2012年10月到2013年3月,就彻底成最终稿了,然后我们再考虑将其压缩到一个很短的故事时间内,如标题《两天一夜》体现的那样。这样一个被框定的周末时间,有助于形成电影的紧迫节奏。”吕克回忆道。
选择影后玛丽昂.歌迪亚担任主角,是非常意外的。当时达内兄弟担任着由玛丽昂主演的《锈与骨》联合制片。一天,她抱着自己的孩子走出电梯,那个瞬间就彻底征服了吕克,“在开车回列日家里途中,我们一刻不停的谈论着她。影后级别的明星来拍摄我们的电影,她也期待给自己塑造一个新面孔。”至于扮演丈夫Manu的Fabrizio Rongione,则是他们电影的常客,《罗塞塔》、《孩子们》、《罗尔娜的沉默》、《单车男孩》,一直没有缺席。
评论:怨妇如何赢得劳工阶层选票?
来自低成本亚洲市场的激烈商品竞争,快让比利时烈日区瑟兰市的小企业撑不住了。在盈利无望局面下,为控制住人员成本,老板必须在减奖金和裁员中做出选择。狠心的是,他把这个难题丢给员工,“要么每个人都少1000欧的奖金,要么绩效最差那个得走人。”很不幸,玛丽昂.歌迪亚扮演的情绪不稳定女人Sandra,就是那个众所周知的裁员首选。
让Sandra崩溃的消息在周五下班后传来。在好友劝说下,老板勉强答应了周一来一次“民主投票”,16个工友中,若有过半数愿意牺牲奖金,Sandra就可以留下。于是,这个情绪决堤的女人必须用一个周末的时间,挨家挨户拜访并试图说服那些平时关系就不怎么样甚至都不算认识的工友。
非常明显,对现代企业制度持批评态度的达内兄弟,聪明设置了这么一颗倒计时中的定时炸弹。偏偏拆弹者还是这么一个工作糟糕、精神欠佳的弱女子,从应当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作为根本原则的企业角度看,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继续呆下去,老板也不该对她失业后有可能带着两个孩子领低保的困难负责。
嚎啕大哭以及吞服抗抑郁药物,成了女主角惟一能做也会做出的回应。有感同身受且内心脆弱的观众跟着抽泣,却也有我这种没心没肺憎恨怨妇的观众感到极度心烦。可这样的女人就是这么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达内兄弟也以最纯熟的故事织体和最让人焦虑的特写摄影,让在丈夫鼓励和帮助下的Sandra刚一见起色,就被接踵而来的挫败再度抛向失控深渊。像一场以周六晚作为歇息的足球比赛,上半场(周六白天)的奔波结果只赢来3票,支持,带着3:5的不理想比分,Sandra愈发恐惧着作为周日的下半场。
在这样一场球赛中,Sandra和丈夫选择的“打法”单调,却又没别的技战术可试,一家家敲开工友房门开始谙熟于心的Rap台词,叙述处境和期待选票。可每个人也都有着自己作为拒绝理由的防守方式,被涨房租的、孩子生病的、得换家具的……凭什么要牺牲自己成全怨妇呢?电影没有成为Sandra的通关打Boss游戏,而是把你我他都可能面对的邻里同事脸孔真实呈现,没有故意要害你的坏人,也没有非得帮你的好人。
达内电影中的比利时社会,看上去总有着一场场关乎个人前途的紧张比赛,却也总留有或惊喜或失落的转折点,但总不会与现实可能相去甚远。《两天一夜》一样如此,虽不至于在终场哨响前,彻底反转成荡气回肠的好莱坞经典营救模式,但也在工人阶级难得的联合中,向资本家反击一拳——绵软无力,却足够让设身处地的观众勉强出一口气。
作者:张海律
(编辑:果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