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典作为形式:盘丝洞、想象力与电子乐

由于纬度过高,北欧的弗丽嘉女神也许是个穿着长袖羊绒裙的高大金发女郎,所以在一个世纪前,挪威人面对最后只覆着张小肚兜的东方蜘蛛精(民国女影星殷明珠饰),其惊奇效果应该不亚于我们第一次见到乔治·梅里爱或茂瑙。

殷明珠饰演的蜘蛛精
殷明珠饰演的蜘蛛精

神话志怪中的英雄主义是难以避免的,但它并非重点,如果说86版的电视剧《西游记》还带有某种propaganda嫌疑的话,那么1927年的这部《盘丝洞》则具有更开放超前的观念、或者说更接近于神话本质的去道德态度。恰是那些伤风败俗的人性邪典、毫无节操的想象力,才是让神话故事流传百世但始终不会被“玩坏”的原因。

这部失而复得的民国奇片重新被放上数字银幕,配乐则找来了当红的多媒体艺术家/电子音乐家B6,观众自然也从对活动影像新鲜而陌生的战前人,变成了饱览影史与世界地图的赛博人。这是一个思维方式完全不同的时代,我们既无法忍受无声轨的沉默,也无法像一百年前那样满足于交响乐的经典复制。

在经历了电视机、巨蟒、周星驰和社交网络之后,我们都成了脑裂散患者(一种医学上不存在的病):解构事物、聚合信息的能力达到了空前,眼睛巧似万花筒,脑子变成了知识绞肉机,记忆成为了缓存,耳朵嘛……没有什么比我们这代人更懂得理解好听旋律之外的那些声音了,它是日常生活中汽车和压缩机的声音,它是我们切换思想的节拍器,也是我们想象中的心跳。

B6
B6

等一等,我这全无好坏评判之意,让我们这么说吧,这就是现在,它是对的现在,并非好或坏的现在,它是一切可能性绽放的现在。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利用过去,不论是通过考据掘墓还是神迹自现的方式,我们全盘接受,并以个人的技能与视角,重新赋予过去全新的意义,每次在这样的时刻,旧的与新的同时鲜活起来,展现出第二次截然不同的生命,我们在一种间离的荒诞中,再一次地,标定了自己的时代。

我们时代的基因,就是无法克制地要去改造苟延残喘的正统,好像一切都可以变成“刚开始”,但这样的“刚开始”也并非第一次:16世纪的中国明朝,吴承恩的《西游记》是一种“刚开始”;1927年,但杜宇第一次用《盘丝洞》诠释了从未被影像视觉化的神怪故事《西游记》,又是一次“刚开始”;2014年,在挪威失而复得的《盘丝洞》回国重映,全新的电子乐配乐,又是一次“刚开始”。

这篇文章原先的标题是“B6在盘丝洞:现在身子大不如前了”,因为B6为了创作《盘丝洞》配乐熬夜过劳一周,生了一场大病,在接受采访时,大病初愈的他总是反复唠叨这句话。我倒认为是因为《盘丝洞》的信息量之丰富,潜移默化地消耗了B6的生理机能,这点其实有据可循:在《盘丝洞》首映前,B6洋洋得意地讲了一个关于86版《西游记》的黄色笑话,冷暴全场,最后还好是出色的配乐与调性相符的影片救活了现场的气氛,影片映闭,人们热情洋溢,心思活络了,才get到那个笑话的好笑之处,但没过几天都开始感冒头痛了。

B6的配乐主要以minimal的理念为主体,只加入了一部分比较为观众着想的音画对位的声效,比如蜘蛛精姐妹们喂唐僧喝酒那段中女声娇喘采样的增强,在B6自己最喜欢的cult婚礼桥段中,minimal电子乐的层次和结构叠加达到高峰,与歌舞升平牛头马面的狂欢场面、孙悟空等人等待偷鸡回马枪的情节达到了奇妙的共振,配乐将这种极简的、以无厘头奇观景象为主的蒙太奇烘托得恰到好处。当时婚礼场面的美术与调度,其完整性、想象力与代表性足以让我们联想《地下》的婚礼桥段,只是《盘丝洞》的这场婚礼要cult几十倍。

中国无声电影《盘丝洞》80年后重映挪威
B6也一直提到cult一词,邪典的对立面,就是正统的媚俗化,B6亦是极端的反正统媚俗化者之一,比如他极其讨厌“所谓的”中国民乐。他认为那些音乐学院里规定并教授出的民乐都是假民乐,他始终不能相信曾经出产那么高级的绘画、文学、建筑的国家,其音乐水准居然是那么差的,又基于古人并没有像西方那样严谨的记谱法,所以流传下来的民乐一定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使其与其他中国传统艺术平起平坐的东西。所以在配乐选材上,B6无论如何不会采用中国民乐的元素。而西方交响乐的庞大与厚重,反倒并不适于展现默片中敏感的氛围,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代。

弗里茨·朗的《大都市》曾有一个Simon Berz的电子乐配乐版本比原版配乐风评更好,瑞士IOCI一直致力于电子音乐家与默片的合作,而法国电子乐团Air为乔治·梅里爱《月球之旅》的配乐如今几乎成为了最被影迷认可的官方配乐,本报刚刚采访过的Simon Fish Turner在《珠峰史诗》里的尝试打开了留白、双重拟音与现代音乐种类的界限,B6这次在《盘丝洞》中也加入了一些每场不同的即兴元素。由此看来,修复默片与电子乐配乐已在短短几年间俨然成为了世界性的风潮。

在《盘丝洞》之后,B6会继续这一电影再配乐计划,他希望选择一些中国的默片正剧,比如爱情题材,这时候就并非纯粹反讽,他严肃地认为电子乐可以精确展现出人之常情的普通情感,而且之所以选择中国默片,一是因为解放前中国电影尤其是上海电影之强,完全可以与西方同时期媲美,二是他希望从自己拥有亲身体验的本土地域开始,当然这其中也有一定的商业性考量。

除了默片,B6还对解放后大跃进时期的有声片饶有兴趣,他希望用电子乐重做影片声轨部分,展现出截然不同的效果。这一代艺术家不再重视对意识形态的纯粹批判,而是将其打造为一种感官的可能性渠道,消解原意,重建形式,一切被展开,就像实体金块被打成了形态可以自由变换的金箔。

 

Agnes

写作者,做过电影副导演,前《外滩画报》的文化版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