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前往时间深处的孤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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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阿萨亚斯《侯孝贤画像》里的说法,侯孝贤成长于街头,父母早逝被逼着成熟,经常在街上“堵人”和被堵,身上有浓浓的江湖野生气息。然而与之相反,成年后有机会用摄影机拍电影,却甚少有杀伐与激斗,相反充满悲悯与内敛,仿佛早早参透人生奥义浑然坐定的哲人,就像《恋恋风尘》结尾的天边一朵流云,世界如何变幻它都平和地舒卷。侯孝贤这个人,像谁呢?像杨德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自称“读了一部很长的武侠小说叫《战争与和平》”的Honey。

Honey生于江湖、热爱自由,却也热爱阅读,钟情于任侠和情义。侯孝贤导演俨然长大后的Honey跨入电影圈圆了任侠梦。如果Honey能活到侯孝贤这个岁数,有一天厌倦了浪荡街头游戏人生,“外国武侠小说”也不能解决他的内心迷惑,以他的心性,一定也会喜欢中国传统小说的侠客气质,最终像聂隐娘一样选择退出江湖、断绝红尘,做一个慈祥宽厚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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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是一部讲归隐的电影,像一部极简主义“零度叙事”小说,不适合大众流行和通俗讲述,不推荐给普通影迷看,可能会进入不了。侯孝贤拍得比王家卫的《一代宗师》还任性奢侈,也一丝不苟。故事可以简单理解为讲放下和离开的过程。

田季安生性暴虐多疑,知道刺客身份后,隐隐斩不断对聂隐娘的情丝,他的狂暴是一种色厉内荏,是活在不幸当中的男人,在隐形的牢笼里作茧自缚不能挣脱,释放出的悲情的力比多。聂隐娘身为飞花摘叶的冷酷杀手,在爱的不可能里生出了悲悯,看到自己所向披靡背后的无能,去选择闲云野鹤一般的自我放逐,遇见了磨镜少年,渐渐心生人间暖意,不再当杀人利器。

像所有华语导演一样,侯孝贤心里一直装着一个武侠梦,少年时期混迹街头的任侠经历,到老,就只剩侠隐,像骑牛出函谷关的老子,乘一叶扁舟,一缕清风远去,不争不怒不怨不执,回归到个人精神领域。六十八岁拿出《聂隐娘》刚刚好,太早,内心火气未消,仍有太多决心和预想,表达欲太强会毁了形与意;太晚,难免气力消散,无法爬山涉水,思与行可能力不从心。

出演《聂隐娘》的舒淇、张震也刚刚好,即将跨入不惑之年的门槛,人到中年对名利、情欲、自由的理解都到新阶段,就像拾阶而上登高,来到一个转弯处,可以松一口气,俯瞰一下山下景色,演一些不太一样的心灵体验。同样出自街头,身上负有江湖气的舒淇也到了最好年华,早先柔弱背后的刚烈,寄托了侯孝贤某种影子,现在沉静多于躁动。这两人符合侯孝贤古人应对“中年危机”的超脱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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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字,看字面就像是人活在夹缝之间,必须在面对强与弱、正与邪,善与恶的冲突时,做出有效的平衡,常要做到无我、无欲、无求,甚至牺牲自我才能实现合理调停。被师傅当成杀人利器的聂隐娘,是被洗脑成的无心之人,不会想为什么杀人,刺杀田季安这次行动,观察亲人生活心弦触动想到了自身处境。不杀,就是“武”拆开后的止戈,一身本事无用了,内里醒悟成了有慈悲心的侠女。

晚唐乱世,聂隐娘的形象象征一个人厌倦了庸常生活的文人侠士,想去寻找一块安谧之地,清修耕植度过余生,这和至今不用手机等电子产品的侯孝贤某种程度是接近的,他厌倦的是科技无所不能之后人的无能,信息爆炸想象力削弱,选择变少,人活成困兽处境。他的《海上花》讲困于情,《最好的时光》“自由梦”一章讲困于时,到《聂隐娘》困于心,却获得了解脱。

《聂隐娘》是武侠片,却是反武侠的,剧本修改三十余次,删除一切叙事冲突,没有曲折剧情,暴烈的厮杀打斗,甚至不太讲话,把空与远,静与清,枯与荣都留给视野里的自然之色、天籁之音,聂隐娘穿行与草木之间,几乎与草木无异。当她明白这个道理,放下手中凶器,就成陶潜笔下“不知有汉何论魏晋”那样的人,充盈于山水之间,不再为意义、指令、繁衍、人伦这些而活,内心自由了。

作为女人的聂隐娘刺客生涯背负太多秘密,从小远离凡俗生活,孤独得没有任何朋友,电影《聂隐娘》也是孤独得没有朋友的,它的出世态度对主流价值观、入世者而言,是消极和自得的,退避争夺、杀戮,在人人都讲往前跑、拼搏、上位、输赢的时候,它不想成功,不想输赢,没有走多数人的康庄大道,悄然走向大路边分叉出去的幽静小径,只想变成一朵花,一片叶,一片云,去偏安一隅。

都说姜文、王家卫是电影的贵族,烧多少钱、多少胶片都要实现自己的梦,但姜文的梦里荷尔蒙膨胀,是军队气场出来的贵族,王家卫的贵族气来自大上海的都市血统。侯孝贤也是烧多少钱也要把梦拍出来的,他寄情山水,心平气和,是有士大夫气的贵族,像是魏晋名士之一员,在喧闹繁琐里像一个匠人一样沉醉于自我世界,似乎强大到没有对手,名利、生死这些东西很少能搅扰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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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是关于时间的电影,不是说画面里绚烂一时的四季风光,天光云影徘徊,人行其中似天地一沙鸥,也不是拍摄这部片子花了侯孝贤最长的时间和精力。而是片子里的人物状态,走出混沌过程的顿悟,也只不过是时间里尘埃,背景里那吞没一切的蝉鸣、风声,葳蕤充沛的湖光山色,才像接近永恒,人要不朽,必须“无用”,活成自然之一物,像老子说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电影是时间的艺术,在华语电影圈只有侯孝贤、王家卫用他们的偏执与固守,吉光片羽之间汇合涓滴意念,旷日持久地和自己较劲,证明作者电影像手工艺一样的存在魅力,每拍一部就要伤一次元神,却在所不惜。他们都讲人生不圆满的常态,且渐渐有清淡古风,只是王家卫的故乡在城市,出自乡下的侯孝贤走得太远,他忙着回到即将荒芜的田园,找一棵树打坐。

刺客聂隐娘常蛰伏于闹市王府周遭的大树、高楼,屏息凝视俯瞰众生,像鹰隼一样掐准时机扑下去,瞬息之间完成高难度的杀戮动作,这个时刻,只有忘记时间存在,才能实现人剑合一百发百中。退隐的聂隐娘发现了时间的循环无限,身边世界的微观之美,去苍茫里寻找不朽。也许参透了时间的存在,并和它融为一体才是长生不老之术,这是一个得道的人。

时间不是虚空,是可观的,花阴鸟鸣,纱幔拂风,蝉声日影,云雾孤山,芒草碧湖,这些都是存在的证据。聂隐娘丢下了杀戮,看见了自己作为人的柔软部分,磨镜少年天性朴拙,打磨的每一面镜子都是时间的馈赠,是他启发了聂隐娘的自省自珍,他们都没有成为愚钝的时间过客或者某一种意义的牺牲品,他们应着山势风声、自然万物前行,走向万径人踪灭的时间深处。

内陆飞鱼

80后影评人、乐评人,著有公路电影笔记《毫无目的的去一次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