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古的老式蒸汽机车“Šargan 8”,蜿蜒于塞尔维亚与波黑边境的湿山。4节木制车厢在8字形的铁轨上如蜗牛般爬行,经过著名导演库斯图里察为电影《生命是个奇迹》专门打造的Golubići站后,一个遍布青草和木屋的童话世界,就在观光线路的终点恭候着。
电影拍摄时,庞大的剧组不可能蜗居在“8”字山路的任何一隅。为此,库斯图里察找到距铁路不远的一块开阔地,为剧组逐渐建起住宅。这位已镶嵌两枚金棕榈的大导演爱死这块地方了,从筹拍的2002年起,就决意以永久性的舒适木屋取代临时性工棚。一栋、两栋、三栋……当第25栋精致木屋也拔地而起后,导演干脆把这里命名作Drvengrad,意为“木头小镇”。不少塞尔维亚人熟悉德语,也随之把这个新村唤作Küstendorf,其中Küsten为导演昵称,dorf为德语的村庄,即库斯图里察小村。
全球文青热爱的这个老帅哥,在巴尔干地区却备受争议。在巴尔干的漫长旅行中,我与不同族群聊起他,得到不一样的褒贬评价。科索沃的罗姆艺术家认为他从《吉普赛时代》开始就利用了他们民族,黑山和马其顿人认可他是个牛逼人物,塞尔维亚人爱死这个电影、音乐、戏剧全方面精通的天才,波黑穆族却直称他是个“不要脸的叛徒”:“最出名的那部《地下》,企图拿一句不痛不痒的‘不能遗忘,但可以原谅’宽恕塞族犯下的滔天罪行,可他自己就是穆族啊!”
在复杂巴尔干出生的人,注定不是简单的。确实,出生于波黑首都萨拉热窝的库斯图里察,因为父母都是穆族,而本该就是穆族,可他的爷爷辈又是塞族,父亲也一直认为自家应当是塞族。他曾花一个半小时给科波拉讲述自己的血脉背景,《教父》导演最终还是没能明白。“如果科波拉都不明白,无名小报的记者们,你们怎么会明白塞族和穆族之间的区别呢?”他曾羞辱问他政治问题的记者。自波黑战争爆发的1992年离开萨拉热窝后,库斯图里察再也没有回去过,几年后,他找到Drvengrad——这块触手可及波黑家乡的土地,实践着超越民族之分的地球村梦想。
“我在战争中失去了萨拉热窝,因此在这里以自己的名字建了村子,我会在这里组织学习班,帮有着电影、音乐、绘画甚至陶艺理想的年轻人实现梦想,我希望这成为一块有着丰富文化多样性的开放之域,以对抗全球化。”
他以自己喜欢的作家、艺术家、导演和运动员名字命名村内的建筑和街道。进门左手的坡下,是伊沃·安德里奇图书馆,馆内商店里卖着这位诺奖作家不同语言版本的小说,也顺带陈列着库斯图里察自己的电影光碟;再往下,贾木许街和伯格曼街的交叉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广场,一堆木材和几只硕大铅笔搁在涂着文豪像的墙边;在前方的阿巴斯走廊处,则可眺望壮阔山景。若往右爬坡,则依次是以德约科维奇、费里尼和尼古拉.特斯拉命名的街道,网球头号明星、与自己气质最接近的大师、“为地球通电”的克罗地亚科学家,这里的村民层次也太高了!沿着安德里奇中心大街往前走,转过李小龙楼后,马拉多纳的巨幅墙画赫然眼前,阿根廷人显然是库斯图里察这些年最崇拜的当代神祗,并以敬畏之心为这个球王打造了纪录片。
他组织着一年一度的库村电影和音乐节(Küstendorf film and music festival),并广邀圈内好友来共同提拔有才华的年轻人。2000年,约翰尼.德普来访并为自己的塑像揭开帷幕;2013年1月,曾在威尼斯凭《一个都不能少》从库斯图里卡手中接过金狮奖的张艺谋也来了,老库为老谋子穿上塞族传统服饰后,带其逛遍不大的村落。在一座模拟监狱前,老谋子停了下来,“这不是乔治·布什吗?”如若说之前的库斯图里卡还试图在巴尔干问题上保持某种中立态度,那么如今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算得上是一个大塞尔维亚主义者。“墙画监狱”中的另一位客人,是哈维尔·索拉纳,在科索沃战争中以强硬手段前打击南联盟而被塞族人记恨的前欧盟理事会秘书长。
《生命是个奇迹》后,库斯图里卡继续用这个新村拍摄了同样荒诞却口碑一般的《给我承诺》,片中出现的另一部老爷车停在村里的酒吧门前,一只懒洋洋的猫儿无能为力的站在封死的鸟笼上面,看来它注定一辈子吃不到眼前的美食,又一番库斯图里卡的乡野画面。酒吧里最多的,是山区特产的蓝莓汁,玻璃瓶面的贴纸很特别,一侧是以库导小头像拼成的格瓦拉头像,另一侧是以格瓦拉小头像拼成的库导头像。他对自己的革命冲动和能力,有着充足的自信。
斯坦利·库布里克地下影院里,播放着一部库斯图里察自编自导自演、却又无法在IMDB上查到信息的20分钟短片(2014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这部短片却出现于纪念萨拉热窝事件(暨一战爆发)一百周年的合集影片里)。他扮演的东正教苦修士,背着两袋石头,途中遇到毒蛇、骷髅和乌鸦,最终来到山顶。向导为我解读:“在塞尔维亚迷信里,蛇是敌人、乌鸦是死亡,库斯图里察登山过程象征这个民族深重的灾难,到了山顶见证死亡后,总算释怀,却又将石头抛下山,一切的苦难还得重来。可见他是一个多么深刻的塞尔维亚主义者。”
这座Drvengrad小村的不远处,就是波黑与塞尔维亚分界的德里纳河。多年来与故土咫尺天涯,如今的库斯图里卡或许已经做着还乡的准备,他开始在河对岸的维什格来德新建另一座意为“石头小镇”的地球村Kamengrad,预计2014年建成。他最喜欢的小说家安德里奇杰作《德里纳河上的桥》就是关于那儿,一个在历史中满布魔幻故事的伤痕之地。Drvengrad与Kamengrad,木头的乡村与石头的城市,一条注定将重新被铁路桥跨越的汹涌之河,不能遗忘,但可以原谅,该回萨拉热窝了。
本文原载于2012年《南方人物周刊》。
注释:
Šargan 8:一战后新生的南斯拉夫王国,曾努力解决塞尔维亚西部和波黑边境的铁路汇合问题,但施工时必经垂直落差达354米的Šargan山,当年蒸汽机是无法具备这么大的爬坡动力的。新上任的工程师想到了“8”字行来回环绕的办法,最终解决了这个难题,其伟大功绩也被命名作“Šargan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