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副标题是一个关于生和死的故事。其实,这些罪犯的生命只是被记录在电影中,也就是说他们在电影里是活着的,而我们知道,死亡来了。这是一个纪录片必须面对的事实,也是他们作为一个死囚必须接受的事实。
在53分32秒到54分04秒时电影里的监狱景观,正是德国导演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感兴趣的地方,他早就说过“从十七岁就梦想着拍一部关于一座戒备最森严的监狱的电影。”在我看来,这里接近“死亡”,因为自由和死亡息息相关。我们忌讳谈论死亡,又无法离开死亡笼罩。据说,这部《凝望深渊》(Into the Abyss 2011)最初的构想来自:“我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他们知道。”
他们是罪犯。“杀死一个罪犯可能是符合道德要求的——但绝不是正当的。”我觉得导演的很多表达也都是对本雅明这句话的深入探讨。
一桩抢劫杀人案发生了10年以后,也就是罪犯迈克尔·佩里执行死刑的前八天,沃纳·赫尔佐格将目光逼近了与案件相关的人员。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故事,感受到了他们的伤痛。整个采访,沃纳·赫尔佐格的提问方式都十分有意思。我是说,他只问警长犯案过程,冷峻而严肃;而对被害人家属、凶手及其家属,他主要问的是“感觉”,俨然变作另一个人,甚至还有一些特别随意的话题出现。
我注意到当沃纳·赫尔佐格在电影开篇问牧师“为什么上帝允许极刑的存在”时,他们之间的对话出现了第一次沉默。这个沉默持续3秒,镜头在只有编号没有名字的墓碑前横移,我们才听到牧师重新说话:“我不知道答案。”然后,又补充:“我相信在这发生的一切,上帝都有他的目的。”
这里,我不得不提死在信仰中的意义。他们对死的解释轻描淡写,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相聚”。年轻的死刑犯迈克尔·佩里的原话如此。这种信仰也波及到终身监禁犯杰森·伯凯特的父亲,他把当年为儿子求情使得儿子最终没有被判死刑的原因说成是“上帝帮助了他。”我至今也不能理解这种无望的信仰。作家圣艾克絮佩里在1943年写给有人的一封信中有一句话是:“很奇怪我无法拥有信仰。人们无望地爱着上帝……”我想电影中,包括牧师在内,每个人对上帝的爱都接近这种“无望”的状态。似乎赫尔佐格面对迈克尔·佩里的死的态度是严肃地面对它,并且超然于他者。
一个以采访为主的纪录片因此获得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大部分情节的展现也是建立在同样的基础上。因为是纪实,其中充斥大量“对话”。在我看来,许多与主题无关,很多时候有点失控。于是,我无意中发觉了整个交流中的沉默时刻——
死刑犯迈克尔·佩里在1小时20分55秒的沉默;
被害人的姐姐在24分39秒的沉默;
另一个被害者哥哥在28分40秒的沉默;
康罗市民,也是杰森·伯凯特朋友在45分4秒描述被子弹击中时的沉默;
监狱中的杰森·伯凯特父亲在56分52秒的沉默。
以上瞬间也组成了我对电影的某些判断。或者说,我个人觉得沃纳·赫尔佐格的高明之处在于看待自然一样,看待这些“罪人”。法国《电影手册》前主编让-米歇尔·弗罗东认为“判断一部电影的最佳方式是从自我认同(主人公身份)出发。”这句话可以和另一句话对照起来看——“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同情,我只是尊重人。”沃纳·赫尔佐格强调自己并不是人性化地表现囚犯……这无疑使赫尔佐格多少暴露出了“作者与观者”的双重身份。
电影片名出现前,几乎每天都去行刑房为死者祈祷的牧师,在纵横的墓碑画面外有一段画外音:“让事情自然而然的发生吧。”那是在1分18秒处,在一种沉郁的配乐之下,我注视着即将蔓延全片的“看不见”的情绪。与行刑场前任队长所得出的结论不同,队长面对镜头时仍怀着对死刑的某种质疑情绪(甚至有点崩溃)。这位陪伴125名死囚度过人生最后8小时的人,最终离开行刑队表明自己的态度。“没人有权力夺去他人的生命,不论是以什么名义。”他对着镜头重复出与沃纳·赫尔佐格相近的观点。
沃纳·赫尔佐格的态度是:“人不应该被处死。”他甚至某种程度上剔除了此类纪录片中通常会强调的原谅、救赎之类的话题。这种“单一而直接”的记录手段的确让我在观影过程中不知所措。我并不想同时面对被害者的极度伤心与犯罪者的“坦然”——我不喜欢电影中迈克尔·佩里的状态。也许,他就是那种样子,犯罪的人就该那样。我在心理上是倾向于受害者的。
我印象很深的是行刑场前任队长弗莱德·艾伦在1小时36分36秒的沉默。与前几次的沉默不同,我以为他对着镜头的目光就像对我说:“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这句话很有名,它尼采的书,原话是“当你远远的凝望着深渊,也许你认为它没有生命。你凝望它,省视它,感受它。但是与此同时,这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同时也在凝望你,省视你。”善与恶没有在电影中被表现成对立的态势,片名也有意将某种立场导向更深层次的“凝望人类灵魂深渊”。在遥远的汉莫拉比法典里,死刑还被认为适用于所有犯罪。然而,现代西方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对死刑有争议。无可争议的是,犯罪是深渊,死亡同样是深渊,沃纳·赫尔佐格将他们统称为“灵魂的深渊”其实是对的。所以,我们在这里看到的生死与善恶,远远无法与人的本质——生命相比。
对于死期临近的死刑犯来说,沃纳·赫尔佐格有意识地在电影第三章“时间与虚无”里把问题引向了时间:“你们在监狱里呆多久了?”当杰森·伯凯特父子俩面对镜头不断流露出惹人厌烦的态度时,我忽然通过一句话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多么脆弱。因为,我听到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到四个字“很长时间”,看见他们表情瞬间僵硬起来……难得的一次机会面对死刑犯,或者说面对死和时间。你看,镜头前的他们很年轻,显然剩下的时间将一直折磨他们。在他们那里,可以说失去时间概念的生命形同于死。其中,一个死刑犯人迈克尔·佩里说得好:“……死给了他自信心。”死可以把一个19岁的孩子变成十分想走向平静的人。可见死亡和生一样是具有力量的。
再看电影尾声章节里漫天的飞鸟才觉得美妙,并且在这个固定机位下的31秒镜头中,标题名称“生命的毅力”也有了对应的实际事件——终身监禁犯人杰森·伯凯特的女友梅丽莎偷偷地怀孕了。
一个新的生命将在监狱之外诞生。沃纳·赫尔佐格早在1976年的电影《玻璃精灵》(Heart of Glass 1976)片尾亲自写的一句话:“好像是希望的征兆,一些鸟儿随着他们飞向了浩瀚的海洋。”生命与海洋,飞鸟与自由。这部片子还有其他可以补充的,但述说这个话题的电影让人虚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