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洪尚秀长片
洪尚秀导演在2000年之后呈现了不少异地故事,近至水原、春川,远至巴黎,也包括《在异国》、《自由之丘》这类讲述异国人在韩际遇的小品。新片《你自己与你所有》与张律的《春梦》类似,是在某片居住区域(洞)内发生的本地故事。
住在首尔延南洞的画家英秀(金柱赫 饰)听邻居大哥重行(金义城 饰)说,女友敏贞(李裕英 饰)在邻近酒吧和别的男人喝酒胡闹。他质问敏贞,两人争吵起来,敏贞提出两人应暂时分开一段。电影所呈现的便是两人分开后各自所经历的日常。
看似“日常”,却并不寻常。分开后英秀开始努力寻找敏贞,在这一过程中他更加确定了自己对女性的爱的渴求,以及对敏贞的坚定;敏贞分别遇见了两个男人,两人都坚持表示曾见过她,可她却称自己并不是他们认识的敏贞。台词和行动之中,“敏贞”的身份常常是模糊的,遇到的男人、影院观众,甚至到演员本身也难以确定李裕英饰演的究竟是谁。
在“确定”与“迷惑”的交叉陈述中,反而让人感受到了洪尚秀作品中十分少见的明朗基调。时而尴尬时而愉悦的酒桌对谈,让人如在云雾中的温暖结局,以及与女主人公相比,更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主人公英秀——在洪导的电影中如此纯粹的男性角色也很罕见,他身上少了伪善的面具,整部电影中对男女关系惯常的嘲讽感也不再那么尖锐。
洪尚秀拍片从来不看天气预报,所以《北村方向》与《这时对那时错》中的雪,以及《在异国》的雨多少有了些奇迹般的意味。《你自己与你所有》也一如既往地包含了一些意外事件。比如金柱赫因拍摄综艺脚意外受伤,于是便有了一个脚打绷带拄着双拐到处找女友的英秀,一切自然得如同预先设定好了一样。其实并非是外因时时眷顾导演,只是导演将生活中的意外合理转化成了电影的一部分。
罕见的明朗小品
纵观洪尚秀的作品史,几乎不曾有过这样明朗的作品。从情节、人物、结局来看,本片比任何时候的洪尚秀作品都更加明亮圆满。
在以往的剧本中,不论是作为教授、导演还是诗人的男主角,都是非常韩国式的男性人物:看起来儒雅正派,但习惯性的礼仪与社交中的敏感自觉并无法令他们成为真君子。他们对于内心欲望常常东问西答,不善于牺牲和放弃,道德观念糟糕,且奢望鱼与熊掌可以兼得。本片中权海孝饰演的教授便是一个典例。这些伪善、虚荣和懦弱的部分正是人间常态。
本片中的画家英秀与那些典型男性人物有着分明的区别。他的率直、纯粹和笃定,在洪尚秀塑造的男性人物身上十分罕见。当然,画家身份的设定仍在常见洪式人物的“文艺”领域内,身份特性也依然没有被强调,主要呈现的是他作为普通男性、而非作为画家的日常。
英秀言行的目的是统一的:找回敏贞,与她和好如初。追寻女友的执着让他成为了被服装店店主嫌弃的对象,一个为了联系上女朋友已经将社会礼仪法则抛诸脑后的男人。即便对方请他离开,他仍旧不肯放弃,执拗地询问以至于惹得对方有点恼火。
英秀在酒醉时与清醒时的渴求是一致的。与友饮酒时表示自己不能离开敏贞,大放豪言:“每天和真正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然后死去。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在独酌时,他拒绝了陌生女孩的共饮邀约,独酌的他放低姿态给敏贞发消息,“联系一下就那么难吗?快打电话给我!好难受啊,像要崩溃了一样。”
梦是现实中欲望的延伸。《夜与日》中金英浩的角色在现实中和妻子同床,梦中未来的自己与一面之缘的年轻女孩结婚,共同去看望“前妻”;而英秀在现实与幻梦之中的渴求仍是一致的。他几番寻至女友住处,在门口发了白日梦。一次是看到女友从不远处走向他的怀抱,一次是女友终于开门,他表白心迹,二人和好如初。
甚至于本片的结尾,我们视其为英秀的一场梦也未尝不可——是与敏贞的重新开始,或是与一个酷似敏贞的女孩从邂逅到生出爱意,总之英秀再次进入了自己所渴望的生活,被期盼中的爱情所充实的生活。这一切看起来愉悦圆满。
比起尴尬,本片中的对白更接近即兴的幽默。在酒吧的末场,敏贞和相元(刘俊相 饰)喝着酒,被载英(权海孝 饰)意外撞见。两男人的相遇和争执营造出了这一场的高潮,洪尚秀拿年龄的概念开了个玩笑。
韩国人首次见面常常会互问年龄,视情况决定用敬语或平语。这里两位教养良好的“文艺人士”首次见面,因为一个女人直接用平语吵了起来。他们互不相让,坚称自己要比对方更“老”。吵起架来会比“老”的大概只有韩国人了,因为年长则为兄,无条件拥有更高话语权。而最后两人曾是中学同窗的事实,瞬间又让他们变成了兄弟,一坐下喝酒谈天便忘掉了女人的存在。整个酒吧回荡着两个男人爽朗的笑声。
金宗观导演的《最坏的一天》中,韩艺礼的两个男人也在同一地点相遇,尴尬的场景下,一男人对另一男人说,“要一起喝杯烧酒吗?”最后两人抛下艺礼,相伴下山去喝酒。爱恨情愁皆付诸于酒,这与洪尚秀《夏夏夏》中杯盏交错的统营回忆也是相通的。
爱的同一化身与幻象
电影的结局从表象上看是一种圆满,恋人间矛盾的场景始于床笫也终于床笫。枕边人是否还是同一个“敏贞”,已经并不重要了。
关于敏贞一角,洪尚秀只告诉了李裕英两条信息:她是男主的恋人,她正在学做衣服。李裕英对于自己究竟在演谁也十分迷茫,她去问导演,导演却说“我也不知道呢,试映会看完你告诉我呗。”
她带着“不确定”的意识去表演,在某种程度上也消除了对观众的暗示。“敏贞”究竟是谁?是说谎者、失忆症患者,或者只是一个因内心伤痛而行为异常的感性女人?李裕英呈现出一个看来天真无辜的女性。她和不同的男人相遇共饮,然后又谜一般地与他们成为陌生人。观众如何去认识她,完全取决于自己。她像一面镜子,人们从她身上看到的是怎样的女人,从中也反映出了自我。
英秀追求的是“拥有女人的爱的生活”,“敏贞”于他而言则是爱的化身。爱有千万种模样,只不过洪尚秀在这里将本可能不同的形象投映在了同一个女人身上而已。所以回到爱的命题中,我们毋需探求“敏贞”的实体。正如英秀的女性朋友所言,“人都是一样的”,这句话适用于“敏贞”遇到的男人们,也同样适用于英秀遇到的敏贞(们)。
从“敏贞”的角度来看,她与载英、相元,以及英秀的邂逅以及发展过程都十分相似,每一次都是男性主动走向了她,从身份的争论,到妥协达成一致,再走向酒局。她的眼中带着天真和期待,与新近相识的男人喝酒,得到相似的称赞,也毫无戒备地吐露真心。相似的酒局与对话仿佛在一遍遍重演她过往的遇人不淑。
若尝试从女性的角度观察,敏贞身上的伤痛以及对爱的倦态恰恰呈现了一部分女性在感情中的常态。即便如此,她也难以承认“人都是相同的”,仍旧对“不同的人”抱有期望。这一过程本身成为了序列般的故事。本片并非像《这时对那时错》一样用两段式的结构重述了同一段时空的故事,敏贞本身成为了重塑故事的要点。
因为敏贞身份的模糊性,更多人会倾向于从英秀(男性)的视角来观察洪尚秀这部小品,即关于英秀的爱情的种种。
在喝酒的时候,英秀坚决地否认了朋友的看法,“不,敏贞不一样,她的内心本来就是不同的。”本片中的讽刺感大概要归于身份不明的“敏贞”,以及坚持“没她不行”的英秀。“敏贞”自体身份的模糊、不同场景中对白的矛盾,与对爱情愈加确信的男主人公形成了互文。而最终两人如初次邂逅一般的情节如同回到了另一个循环的起点,让人不得不疑惑这又成为了另一部“你自己与你所有”的序篇。
无论与“敏贞”的相遇是现实或梦境,“重新开始”的故事只是带着障眼法的寓言。英秀自认是爱敏贞的,这份爱须要投射到当下眼前的某个“敏贞”身上——即爱的化身。他不需要确认对方是否是所爱的敏贞,只要内心接纳对方做为爱人的合理性。他迫切需要确认这份爱,并带着以爱为真价的人生观继续活着,然后死去。
洪尚秀不仅善于营造梦境,也善于打破梦境。《夏夏夏》之后,我们不曾看到过结局更加圆满的洪尚秀故事了。而本片中的第三次梦境,导演并没有将其打破。当他们二人一觉醒来互相赞美,英秀再次醒来后发现她仍旧还在家中,观众们大可松一口气,仔细享用这道甜蜜风景了。
洪尚秀说过,比起真实,他更关注的是人的幻想。《你自己与你所有》更像是一首形式明亮的练习曲,罕见的明朗中也带着上帝视角的嘲讽与祝福。在这里,坚信生命中唯爱有价值的人,得以身临爱情,也身陷这本如幻境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