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往事 | 科塔萨尔: 布努埃尔这个老混球得逞了(上)

看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的好友回忆录,本是为了其中谈布努埃尔(Luis Buñuel)的部分,不料顺藤摸瓜翻出了一个更死忠更狂热的粉丝,胡里奥·科塔萨尔(Julio Cortázar)同学, 也是意外之喜。

45283_1
(从左至右)科塔萨尔、富恩特斯、布努埃尔在墨西哥(图源网络)

不过故事呢还是要从富恩特斯开始说。布努埃尔的电影生涯大约可以分为墨西哥时期和法国时期,富恩特斯就是他住在墨西哥时的一位重要朋友,后者是拉美“文学爆炸”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墨西哥的五个太阳》,盛名不在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科塔萨尔和略萨(Mario Vargas Llosa)之下。

富恩特斯是这样形容布努埃尔的,“他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有热度和最有幽默感的一个,他很骄傲,但又勇于自嘲。”然而他又说:“我和布努埃尔学到了沉默的价值”,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好啦,其实他们只是可以相对而坐十分钟,彼此一言不发,仅仅看着对方,或喝酒。这的确是老友才能达到的状态,富恩特斯说:“那是友谊的高峰形式”。那么有话可说的时候,两个男人的话题是什么呢?“性像一个带毛的蜘蛛,可以吞食人,你不能离它太近。他(布努埃尔)常常和我说,罪恶的概念极其重要,他尊重这一点。他说过,没有罪恶感的性,就像没有盐的鸡蛋。”(嗯,这就是艺术家之间的日常。

随后富恩特斯结合自己的观察,开启吐槽模式:“所以他总是用很模糊的方式拍摄性,避免裸体,除了一些特殊情况,裸体让他反感。他好像过着一种和尚的生活。他和我说过,一个五十岁的老男人跟在一个年轻女孩后面,就像是他拿自己开涮,一个荒谬的唐璜。你可以看见他的电影里有很多这样的角色,由费尔南多·雷依(Fernando Rey)扮演,布努埃尔总是想象他自己是一个老色鬼,当然他本人不是那样。”

45283_2
布努埃尔与费尔南多·雷依、凯瑟琳·德纳芙在《白日美人》片场(图源网络)

吐槽归吐槽,富恩特斯有多爱布努埃尔呢,在1973年给纽约时报的一篇评论《西班牙,天主教,超现实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路易斯·布努埃尔的审慎魅力》中,他说:“布努埃尔为真正的电影自由设立了最高的标准”。在后来的访问中,他进一步肯定了布努埃尔的江湖地位,他是这么说的:“最伟大的超现实主义不在法国,法国只是其诞生的地方,并且只出产了理论,一种笛卡尔式的超现实主义,而德国的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和西班牙的布努埃尔,他们进入了自己的文化深处,从中提取出超现实主义的世界观。布努埃尔是一个现代超现实主义者,在他身后的是戈雅(Francisco de Goya),巴耶·应克兰(Valle-Inclán),塞万提斯,恶汉小说(17到18世纪在欧洲流行的一种小说形式),非凡的西班牙文化滋养了他。” 因此每当富恩特斯和布努埃尔说,我们这些作家,不知道多羡慕你的视觉想象力,布努埃尔就幽幽地说,我是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啦,电影是个易碎的小东西,过于依赖技术的发展啊,直到“电影只是诗歌的特权工具”:“像被点燃的眼睛,让我们看见人类自由的未曾料及的风景,以及超越由传统、中产阶级的道德和金钱所强加的边界。”

富恩特斯无限赞美布努埃尔的才华:“布努埃尔法国时期的电影非常流畅,优雅,而墨西哥时期则是一种homemade类型的电影,缺少资源和一切,有时一部电影只能拍摄5天,尽管如此,你还是会看见他惊人的天赋。”

富恩特斯的唯一“怨念”大概是,布努埃尔和墨西哥文化不亲近。“布努埃尔从来没有融入墨西哥文化,墨西哥的一切对他来说是奇怪的,他的房子有一面带着玻璃的墙壁,以便小偷无法进入。对于墨西哥文化和政治,他是疏离的,他的身上是厚重的欧洲文化,尤其是西班牙文化。然而他拍摄了墨西哥最好的电影,《被遗忘的人们》是普世的,他一直想反抗天主教的独裁体制,即教堂外没有拯救和恩典这种说法,他想要一种基督新教的超现实主义,恩典可以直接到达人们,如同在他的电影《纳萨林》和《维莉蒂安娜 》中那样。”

45283_3
《维莉蒂安娜》海报(图源网络)

富恩特斯和布努埃尔可说是出双入对的好基友,他们一起去威尼斯,那一年富恩特斯自称“能够发生在一个影迷身上最坏的事情发生在了他身上”,他要去电影节当评委。而骄傲的布努埃尔不肯陪他出席由《俄狄浦斯王》制片方组织的派对。令富恩特斯意想不到的是,当他走入派对会场,大运河上的一座宫殿,墙上挂着一幅布努埃尔的巨型照片,布努埃尔从高处看着他。

除了一起去电影节,两人还常常一起去电影院。回到墨西哥后,他们一起去看了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的《万王之王》,当看到耶稣基督被撒旦引诱的场景时,迪士尼式的背景处理让布努埃尔突然飙脏话:“操,迪斯尼给了他什么好处!”,观众哗然,俩人被温和地请出放映厅(这种能够静静地看你发疯并不离不弃的朋友还是值得交的)。

除了富恩特斯,布努埃尔的拥趸中还有另一名文学巨匠,对他也是爱得深沉又激烈。科塔萨尔同学和电影一直有着不解之缘(这个词实在太好用了),他的短篇小说《母亲的信》、《亲密的公园》等曾被阿根廷导演马努埃尔·安丁(Manuel Antin)搬上大荧幕。而这仅仅是开始,他的小说后来还有许多被改编为电影(数量之多,有一些他自己甚至没有看过),其中最著名且最成功的可能是由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执导,曾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春光乍现》(Blow-Up,也有译作“放大”)。科塔萨尔作品中的诗意和画面感常常散发出电影气息,作为一个不爱社交的宅男(富恩特斯回忆过他非常不好约,是一个谜一样的男子,后面我们会写到他们的第一次线下见面,即科塔萨尔同学令富恩特斯惊为天人的全过程),电影是他生活中最大的消遣,而对布努埃尔的爱自《黄金时代》埋下种子,此后一直与日俱增。

1962年7月,在《泯灭天使》首映后,科塔萨尔给好友安丁写了封信,由于担心自己的语调过于兴奋,在信的一开头,科塔萨尔就致歉说,不好意思啊,我现在的样子可能像受了启示一样,不至于是那样的事情,不过确实,两个小时前我看了《泯灭天使》,现在在家中,激动的心情还是难以抑制。

45283_4
《泯灭天使》剧照(图源网络)

“我正在用‘一种章鱼’给你写这封信,它来来去去,用它的爪子抓着我写下这些话。一切令人难以置信的美好又难以忍受,在红色与女人之间,有一种疯狂在其中。(这一段是非常科塔萨尔式的表达方法,‘一种章鱼’这种说法在语法上甚至不正确,不过大师就是这么任性,当吾等凡人只能说什么上帝之手的时候,大师说的是章鱼之爪!而红色与女人之间是一种比喻,也是非常科塔萨尔的一种阐述,他在此将‘女人’一词当做形容词使用,女人变成了一种颜色,但并不特指任何具有女性色彩的颜色,换句话说,科塔萨尔可以直接形容一个事物在‘甘甜与树木’之间,这种表达把文字提升到了感受的层面,只能意会,如果你不能意会,他也是不会管你的,‘我就是要这样写,你咬我啊?’)”

信的下半部份,科塔萨尔开始用非常傲娇的方式表达对“老混球”布努埃尔的爱,让人想起拉斯·冯·提尔也曾以相似词汇(“大混蛋”)“咒骂”过他的终身偶像英格玛·伯格曼,不过大神们的告白方式均经过专业训练,请勿模仿。信的下文是这样的:

“马努埃尔啊(安丁的名字),布努埃尔这个老混球得逞了,我现在觉得他非常亲切,情感上非常接近…这种深刻的经验来自一部电影很奇怪,通常是来自诗歌、爱情或者有时是某个小说,某一幅画。以前看电影的时候,无论狡猾的安东尼奥尼,还是犹如心理学家的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乃至费里尼,我从未感到你在我身边,但今晚,你好像就坐在我和奥罗拉(Aurora Bernárdez,科塔萨尔的第一任妻子)之间,我想着,要是我们一起离开电影院,谈一晚上电影,甚至着手一起搞一部电影,直到终于找到那条我愿意和你们一起走的路该多好啊。”

同年10月,当得知布努埃尔有意改编他的小说《迈那德斯之夜》时,科塔萨尔无比雀跃(内心OS:男神终于看到我),爱写信的Boy马上又给好友写信:

“我要和你说个不能外泄的事儿,因为这事儿还没影儿呢。布努埃尔想拍摄一个三部曲,包括延森 (Wilhelm Jensen) 的《格拉迪瓦 (Gensen)》,富恩特斯的《奥拉 (Aura)》,以及我的《迈那德斯之夜》。我刚刚从富恩特斯的信中得知这一消息…和你说这件事,除了因为我自己很激动之外,在内心深处,我感到一种诗意的公平,我一生推崇布努埃尔的《黄金时代》,直到我给《南方》寄了一篇《被遗忘的人们》的评论,相反,我没有那样喜欢《维莉蒂安娜》….但无论如何,布努埃尔在我心中是个巨人。”


版权合作©️ MYX FILM(微信ID:myx_film)首刊于2015年12月

myx-film-logo

myxfilm

MYX FILM PRODUCTIONS位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由具有电影制作背景的中欧电影⼈组成,致⼒于通过合拍片开发、影展策划等方式促进中国和西班牙在影视制作、发行方面的合作。长期为中国剧组提供在西班牙境内的制片服务以及为西班牙剧组提供在中国大陆地区的制片服务。MYX FILM本身亦参与出品以国际合拍、中欧取景为主的电影、广告、网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