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50 失乐园,有没有爱烧光生命的杂草

“难道没有爱烧光杂草,大地依然凋零。”

《失乐园》截图 | 来自网络
《失乐园》截图 | 来自网络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50天


2017年1月21日 星期六
片名:失乐园,森田芳光,1997
厦门,酒店

去年(06年)春天在北京电影节上看了几部森田芳光作品,唤起了我对这位已逝的导演的喜爱。

譬如他的处女座《像那样的东西》(1981),讲青年落语家(相声演员)的故事,朴素温和的人间喜剧。各种画风混搭,几乎是随心所欲的电影游戏。电影落幕于晚间一个酒席的散场,就像看到了一个时代的忧伤。当时觉得一部从未谋面的旧电影竟然能使自己从记忆的海洋里打捞出许多温柔碎片来,真是美好神奇。

又譬如看的晚期的《宛如阿修罗》(2003),改编自我特别喜爱的女作家向田邦子的原创故事。像是与《海街日记》互为表里的四姐妹故事。是枝拍出人间最理想的美意;森田拍出了内在的纠葛。觉得森田好厉害,拍人间的无解。不是拍家庭男女之间的理解、谅解或和解,而是无解。无解之中又不完全无奈,而是有喜有悲,滋味丰富。

这是当时记录下来的观影心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连续拍出《像那样的东西》、《家族游戏》、《其后》的森田芳光,被认为是“拯救日本电影于低谷的天才”。有某段时期,他因连续拍摄外界评价不高的作品,又被认为水准不稳的“熟练工”。我在2000年后看过他的《模仿犯》等一两部电影,确实并不突出。但说到底是因为年轻时《失乐园》的名声太大,所以造成一种“森田就是那个拍《失乐园》的导演”的印象,从而失去了对他其它电影的兴趣。

在大约20年前,我们这代影迷遇到两部日本新电影:《情书》和《失乐园》。都是死亡,却是两种恋爱。前者是无性的纯爱,后者是有性的热恋。如果说当时《情书》打动年轻人的是对纯爱的向往与珍惜,那么对《失乐园》的兴趣又是什么,现在已经完全记不得了。最重要大概是性的场景吧。

《失乐园》截图 | 来自网络
《失乐园》截图 | 来自网络

当时,人们能够看到此类影像的渠道少之又少,当然会被影片中性爱所展现缠绵与狂热所震惊。森田芳光在《失乐园》里所拍摄的性场景长度与尺度兼具,到底是拍过“粉红电影”的人啊。我现在重看这部电影,仍然觉得森田拍得好。除了最后一场殉情的戏,有拍摄体位的全景,其余都有意识得将性爱仅表现为特写。从前并不懂,只觉得唯美,实际这更符合深陷欲望漩涡的男女的感官认知。这些细节之美流连在情人的日常意识之中,肉体之欢与灵魂之爱汇于生活的河流里。

14年渡边淳一去世时,一段《失乐园》的对白反复出现在眼睛里。电影其它细节都忘了,但白雪茫茫的结尾却印象深刻。久木和凛子在画外的对白,一句接一句:

凛子:7岁时,在莲花田里迷了路,日落了,心里感到害怕。
久木:9岁时,让爸妈给我买了一幅拳击手套,我高兴得戴着它就睡着了。
凛子:14岁时,第一次穿丝袜,脚在皮鞋里感觉滑滑的。
久木:17岁时,肯尼迪总统遇刺,守在电视机旁呆了很久。
凛子:25岁相亲结婚。婚礼当天遇到了台风。
久木:27岁长女出生。工作太忙,连医院也没能去。
凛子:38岁那年夏天,遇到了你,我们相爱了。
久木:50岁,第一次为女人着迷。
凛子:38岁的冬天……和你永远在一起,永远……
久木:永远……

当时想“与人相爱、与人婚姻都是人生旅程中的一站,如果遇到的人是对的,周遭风景都不重要,只是不想有终站”。

《失乐园》教会当时的我们一个词:“不伦”,展开来说是“不伦之恋”。汉语里“不伦”,有不类、不相当、超凡脱俗的不同意思。而在日本社会,所谓“不伦”是与不合乎社会伦理的恋情联系在一起。

《失乐园》截图 | 来自网络
《失乐园》截图 | 来自网络

影片中不伦之恋,同样不见容于社会,但最终未讨论爱与道德的关系(这对男女死于离婚之后,即使抛弃家庭与事业,按说仍然可以一起生活下去)。影片中的不论之恋,最终指向爱与时间的关系,所谓“不伦”原来是不合乎相爱双方的生命序列。

前天进电影院看维伦纽瓦执导的《降临》,故事其实极为简单,有人觉得复杂,大概是因为生命与时间永远是最迷人、也最令人困惑的主题吧。如果我们能够预知未来,我们还会不会接受现在?假设这个未来是极为不幸的呢?

但是在现有的认知体系中,我们其实每个人都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就是一切最终都会消亡,我们的生命都会消亡、我们的爱也都会消亡。《失乐园》中的男人和女人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来永久地保存爱。

死亡一直闪烁在电影之中。作为历史书系编辑的男主角久木提到了阿部定的故事。女佣阿部定于昭和十一年(1936年)在茶室将情人绞杀并切除其生殖器的事件,是由大岛渚拍摄的《感官世界》传入中国的,多数人仍然当猎奇故事来看。这个故事里面传递出一种爱与性的终极体验,也包含着男性最深刻的恐惧。

大林宣彦在1998年重拍这个故事,选择了《失乐园》的女主角黑木瞳去扮演阿部定。

在《失乐园》中久木的同事之死,让他感到生命的无常。那位同事留下诗句说:难道没有爱烧光杂草,大地依然凋零。从前竟然对此毫无印象,这回重看却让人沉吟起这两句来。我不知道翻译得是否准确,但大体上可以感受到那种生命的荒芜之感。这是终站的风景。

究竟有没有爱能烧光生命的杂草?有没有更狂热的爱烧光时间的杂草?也许因为生命的杂草是随着时光蔓延而长,所以这真是年轻时从未想到的问题啊。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