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尔多斯骑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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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多斯骑士》剧照

作为一部制作成本不足三十万的独立处女作,《鄂尔多斯骑士》有着与它的制作成本并不成比例的广袤气象。这种广袤不仅在于影片中沙漠景象的孤寂无垠,更由于它所表达的主题以及在当下中国电影创作中的罕见表达方式。

如同一封提笔忘言的情书,《鄂尔多斯骑士》用晦暗不明的影像风沙掩埋了叙事的真相。而其中流动的情绪,也许会让习惯了好莱坞式投喂的观众感到不知所措;对那些富有感知力和想象力的观众而言,则足以引起一场情感沙漠的风暴。

穿过导演的障眼法,我们看到《鄂尔多斯骑士》采用三段式叙事,关注了三个人物在不同时空的片段:

蒙古小伙甘迪,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之后,寻找着在沙漠中失踪的弟弟;
从北京来到沙漠的男人秦溯,追忆着无可追寻的女人,并企图从宗教中寻找到生命的启示;
他的妻子斯男,一位考古队员,从沙漠回到北京,陷于复杂的情爱关系之中。而无论是丈夫还是情夫,都无法满足她在精神上的隐秘需求。她被沙漠中一则远古的传说所打动,最终死于无爱的现实。

从结构上来看,整个叙事是倒叙的。但有意思的地方也在于此,它的结局其实是它的开端,同时又是故事的高潮。而三个故事之间,不仅仅是倒推的逻辑,更存在着一种递进关系:三个人,代表着三种自我觉醒的程度。

局外人和觉醒的人

蒙古小伙一心向往着北京,不仅因为那里是都市,更由于那里有无数的摇滚乐队,是他的精神圣地。但他止于行动,仅仅对一个来自北京的外来者透露出些许的向往。

男人在沙漠之中,异乡的闹市街头流连,寻找着一个女人的下落。这种寻找指向不明,最终演变成形而上的禅宗公案式的顿悟:庙外的树下,男人盯着自己的手,指缝间蚂蚁逡巡,给他以无言的棒喝。

这是一个身处迷茫之中,来到异地寻求答案的求索者的形象。你可以体会到他的懦弱和悔恨,记忆和情感如同鬼魂缠绕着他,不得安宁,无处藏身。

从沙漠回到都市的女人,在沙漠中,她听到了一个成吉思汗陵墓的故事,修建陵墓时,所有的建墓者与马驹都被杀死,而母马将因为对儿女的牵挂,成为唯一知道墓址的沉默守密者。因为这个传说,联系着她的伤痛往事,她最终无法承受其中的情感能量而死于心碎。

这三个形象,都是各自处境中的局外人。

蒙古小伙拥有着与本土生活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摇滚梦想,在被本地黑社会大哥莫名其妙打了一顿以后,他只能是个鼻青脸肿的“骑士”。怀中的浪漫梦想,使他成了本土的局外人。唯有在面对异乡人的时候,他反而能坦然用蒙语唱出他所作的朋克歌曲。

丈夫作为一个外来者,既走不进异族的文化中,也在这臆想中的边远之地失去了对精神家园的幻想。沙漠公路上,来接他的警察不满他带着山上的石头回家,竟扔下他和车,在暮色中扬长而去。“有些事情,最好还是让它留在沙漠中。”

而妻子呢,她既无法与丈夫相处,也无法与情夫沟通。她的精神世界可以与沙漠相连,与一匹马的眼神相交,唯独无法与身边的活人交换情感能量。

我们在此看到一种非常现代的人物形象,它指向个人的自我确认。唯有自我觉醒的人,才会追寻自身存在的意义,追问自身与环境的关系。

三个人分别对应着不同的自我觉醒程度。懵懂的幻想——迷茫的追寻——醒悟后的绝望。妻子趴在情人胸口,讲述着在沙漠中碰见一匹马的过程。“它的眼睛里有我,好难过好难过好难过。”这句台词可以看做是全片的题眼。众人各自追寻的,也无非是自我。而当窥见自我真相,女人唯有一死了之。

相较当下的大部分中国电影,依旧在描述人物的生存困境、外在困境,《鄂尔多斯骑士》则清晰地指向了人物的内心困境。叙事动力被设置在人物的内心困境之上,这种困境与人物身处的时空造成了叙事的张力。

这是相当现代化的主题。它不仅形似欧洲电影,更接近西方现当代文学的表达。毛姆的小说《刀锋》中描写一个一战中的飞行员,因目睹战友的死亡而放弃掉欧洲的繁华生活,转向东方印度,以苦行寻找着人生的真谛。米兰·昆德拉的作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则以大时代下的男女情爱探讨着自由与责任的主题。哲学化的思考与时代紧密相连,在个人化的表达中追问着人的价值,《鄂尔多斯骑士》流露出更富先锋性与知识分子化的气质。

自由与爱

穿过悬疑与凶案的表层,这个故事的核心直抵人类终极问题的探讨,也即生命的真相。我们看到去异乡寻找幻想的局外人,遭遇了一场荒诞而必然的旅程。生命的困惑并未因此解开,但比来时,又有了些许朦胧的启示。我们看到受困于现代家庭关系的女人投身婚姻之外的性关系之中,试图寻找自由,但注定只能是徒劳。

记忆和情感困扰着片中的人物,他们无法自由,大概爱也只能是通往自由的阻碍。然而这伤感的不自由之爱可能才是生命的真相,它们组成人生的秘密,和求索的动力。

于是沙漠中的白马和飘落的红头巾被赋予了抒情的指代意义,它应当是情感的落脚之处,却只能消散在弥漫的风沙之中。人们被幻想禁锢,在自由之地失去了自由。

故乡或远方,诗意或写实

远方已不存在,都市人想象中不被现代文明染指的精神故园已经不复纯洁。但要求它永远纯洁,正好比直男癌患者的处女情结一样讨厌和落伍。

《鄂尔多斯骑士》最优美之处,就在于它用非常诗意的方式描摹出了时代的样貌。

鄂尔多斯,成吉思汗的长眠之地,曾经荒漠中的小村庄,如今著名的鬼城。因为储量惊人的“羊、煤、土、气”资源(羊绒、煤炭、稀土、天然气),政府在荒漠中迅速建设起面积惊人的新城,只是没有足够的人。它是这个人造景观时代最好的注脚:人们被赶出原来居住的房子,迁入千篇一律、去个性化的水泥森林。荒漠中矗立的高楼大厦未能成为新的荣光,却成为泡沫经济的最佳标本。

与故乡的剥离造成了一代人的情感失落,在我们正身处的这个巨大的人造景观时代,人们的肉体和灵魂越来越远离宇宙自然。而在本片中,对于从都市先后来到这里的这对夫妻而言,他们心怀着与其他狂热探险者不同的目的,鄂尔多斯的沙漠对他们而言依旧象征着远离都市文明的原始精神家园。当时代的车轮轰隆隆向前,这些逆向的寻访者则注定要失落。

不仅是故乡在消逝,记忆同样也在消逝。越来越快地消逝。瓜果不需要时令,鲜花四季可取,室内永远如春。时间丧失了刻度,因此变得扁平,人们不再指望创造天长地久永世流存之物,从建筑到人的感情。我们越来越习惯方便速食的一切,不那么可口,充饥之后随手丢弃就够了。然后我们自己也终将变成空洞、乏味的残骸,被时间的蚂蚁吞噬。

片中的三个人物,尤其是妻子的形象,以血肉之身抵抗着这种异化,而最终被时代和时间碾压至粉身碎骨。他们与物化时代的区别,就在于保留了情感与精神能量的充沛,在不恰当的时代,这是不合时宜的原罪。

《鄂尔多斯骑士》勾勒出现代人的处境,它哀悼着失落一代精神家园和物理家园的双重遗失。从这个层面上来讲,它具有无比写实的质地,更富有难能可贵的时代精神。

追溯导演禾家的精神和美学源头,可以看到他留学欧洲的背景所带来的不同于本土导演的视角;而另一方面,则可上溯到东方叙事传统,《鄂尔多斯骑士》中的人物,如同聊斋或井上靖小说中的书生,深入异域,在遭遇了一段奇异神秘的旅程后对生命达到新的理解。

写实质地之上神秘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倾向,是《鄂尔多斯骑士》的美学价值所在,亦是导演禾家抵御时代风化的骑士精神。

浦敏枫

编剧,导演,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在豆瓣阅读专栏以“南方阿姨”的笔名进行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