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谢晓东:编剧是纸上谈兵,导演是刺客见红

最早知道谢晓东是在王竞导演的《大明劫》,他是主要编剧之一。那部电影里流露出的知识分子式的格调颇为独特,而后翻看他的履历,才知道这已经是二人的四度合作。晓东导演高大硬朗,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理智冷静中又透着一丝未被现实磨平的愤怒。这也使得我们看他的第一部导演作品《走出尘埃》时,也能感受得到他对人物的反思和自嘲式地刻画。而他一口顺溜的北京调调,让人无从得知他其实是个上海人。

电影在3月17号已经上映,正如我们所见,排片十分不好,以上海为例,仅有非常有限的影院上映,而一天不过一到两场,黄金时间段基本无场次。或许,这跟许多低成本且没有大明星、大宣传的国产电影命运一般,匆匆上映,未及被人记住,就已经在大银幕上消失。

对于身兼本片导演、编剧与制片人于一身的谢晓东来说,这绝对不是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但作为一名职业制片人,或许这个结果,也不是真的不可预料。无论如何,希望读者能在下面这篇针对《走出尘埃》与导演职业生涯的畅聊中,一窥这个怀抱着热情,且一步一步稳扎稳打的电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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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东导演在东京电影节|来自网络

记者:您在之前的采访中提及,是临近开机时原定的导演人选退出,您才接手《走出尘埃》的,这部片子也因此成了您的首部导演作品,有为这个决定做过哪些准备工作吗?

谢晓东:开机之前确实是琢磨了一下子,这个事儿到底怎么办。因为虽然也拍过那么多片子,但毕竟不是作为导演。但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吧,因为这个剧本毕竟是自己写的,烂熟于心。其实我每次写剧本都是带着画面写剧本的,不是说纯粹文字思维写剧本,包括以前的片子,每一个镜头的戏都在我脑子里面,拍这部戏,其实已经完全有画面了,接手以后就很快(进入角色)。

对我来说,做导演最重要的就是演员,导演导演,其实就是指导表演。轻重缓急分出来了,首先就是演员。秦勇是个新演员,所以要进行很多拍摄前的准备,而这个准备是非常充分的,从台词到情感的起伏,每一个细节基本上都做到烂熟于心了。此外,我觉得导演不只是对男一号、女一号的关注,我觉得这个片子之所以还能呈现得不错,是所有的演员,哪怕只有一句“是”要怎么说,这个都需要精雕细琢。最后每一个演员呈现出来的都还不错。

记者:这个剧本是您写的,那接手当导演拍摄后,有推翻自己作为编剧时的构想,或者说做了某些重大的调整吗?

谢晓东:我拍电影时从来不推翻剧本,就按剧本拍。因为我写每一个剧本都花了很长时间,都是反复推敲,所以剧本一旦开始拍摄,也就是它了。

关于摇滚

记者:《走出尘埃》里的主角方和平是一个摇滚歌手,包括电影里还提到前风暴乐队的另两位成员祥子和二勇,您在设想这些摇滚歌手的命运时,都是有原型人物在的吗?

谢晓东:没有。但是因为我对摇滚圈很熟,我知道大家的生活状态,或多或少的就把他们浓缩到这两个人物身上。而且我觉得不光是摇滚歌手吧,我们生活之中20年不见以后,会聊到很多相熟的人啊,他们去哪了,他们都怎么了……很多这种事情。

记者:摇滚更像是年轻人表达情绪、想法和自我的音乐形式,像片中方和平这样的中年人,最后仍然通过摇滚表达愤怒,是否会让他看起来不太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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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尘埃》剧照,秦勇饰演的方和平|来自网络

谢晓东:我觉得不是合时宜与否的问题,因为摇滚这种音乐就是表达真实的形式,这种表达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撞击,是直白的、赤裸裸的。这跟影片里我想表达的东西是浑然一体的。

电影是造梦的嘛,我觉得里面的东西不是为了让你去真实的追求,而是给你造一个梦,能在你心灵上轻轻地拨动一下,我觉得有这个就够了,所以最后方和平表达了自己的不屑——就是我的音乐、我的梦想、我的人生,不需要你们评判,算是来自心灵里的呐喊吧。我觉得这是符合人们观影的需求,这两个小时满足了。最后可能出门我见了客户、领导又低头哈腰,但起码这两个小时我爽了。这种轻轻地抚摸,也许在未来的一段时间之内,能温暖或者说净化你一下,我就的就很不错很不错了。

记者:您之前提过,认为三四十岁的人看到这个片子会特别有情感上的共鸣,您有设想过那年轻人看到这个片子,会有怎样的感受?是否会对年轻人有吸引力呢?

谢晓东:我在做片子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谁会来看。说句实在话,我在做一个电影的时候,是想表达创作者内心的东西,一个想法。那么拍出来以后别人说:这不就是现在那个时髦的话题吗?我说什么时髦的话题,他说就是有句话叫做:大学毕业十年,你再看镜子里的你,(会发现)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实际上从放映效果来看,也是有一些生活经历的人看会非常深有感触。不过我觉得“中年人”这个词不是特别准确,可能是迷茫或者说忙碌的人吧。

记者:电影里有秦勇老师饰演的中年摇滚歌手和青年摇滚歌手黄一冰之间,关于音乐、梦想、人生这些话题有一些讨论和争执。这段很有意思,因为我们很难说谁的立场更准确,不是有阅历的人说的就是对的。您当时是怎么设想这种对立的呢?

谢晓东:我觉得人们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你年轻时候的那些梦想呢,比如跟家里的反叛其实会变成你父母的毒药。所以我觉得你刚才说的给年轻人看,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就是:你将来会是什么样的。(笑)

记者:您是觉得这是一条必然的道路吗?

谢晓东:我希望他内心中,哪怕有一天、有一刻、有一点还能找到你自己,这就很不错了。

记者:就像这个电影的结尾一样?

谢晓东:对。我觉得这样就代表生活还没有把你全部磨光,还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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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尘埃》剧照|来自网络

关于结构与拍摄

记者:这部电影前面很长的一部分,您都有在刻意地压抑情感上的东西,几乎没有怎么表现摇滚,而是留到了很后面才出现。我好奇的是,拍摇滚必然是表现舞台上的内容,而前面都是生活化的场景,这两者是分开的,您是怎样去平衡这两者,才能在电影里表现得不突兀和断裂?

谢晓东:这个在写剧本的时候就是这样设计的,从结构、到影片最后呈现都是这样的。在前半部分用一种纪录片的感觉去拍,实际上是一个全社会的生活场景图。这里边每一个人物的设置,包括喝醉酒的乘客,他们都代表了一个群体,这些群体就构成了尘埃。

这个前半部分基本没有主线,让观众看到四五十分钟觉得要没意思了,快要看不下去的时候,突然就转了,转成线性的方式,让主角去寻求自我到底是什么。所以这个结构设计,前半部分更像一个蒲扇的形状,圆的;后半部分像个把儿,直的。而且包括这两者的布光、机器都是不一样的。之前我用的多是肩扛、手持,后面更多的是稳定的拍摄,推拉摇移。

记者:您使用手持和稳定两种手法分开来拍,是想在一部片子里拼接出两种不同的效果吗?

谢晓东:同时使用两种结构的电影非常少,因为确实很不好写,接得不好就很奇怪,但我觉得电影本身就是一个“尝试的行当”吧,不去做一些创新又有什么意思呢。而事实上,这恰好是《走出尘埃》被16年上海国际电影节选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他们觉得这种拍法,包括这种布光都挺眼前一亮的。

记者:我记得您保留方和平这个角色代驾司机的身份,是因为您之前跟路学长导演一起想这个剧本的时候,就是这么设定的。

谢晓东:对。

记者:我觉得代驾司机这个身份,让汽车变成了一个很有意思、很奇妙的空间,包括您在片中多次重复拍摄司机载客这个场景,您是怎么考量和设计这个部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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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尘埃》剧照|来自网络

谢晓东:你看的非常仔细。当时我和学长讨论这个人物设定的时候,选择了这样一个职业,因为这个职业非常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封闭空间里头,一个人是清醒的,一个人是喝醉的。谁在说真话,谁又在妥协、发泄呢?喜怒哀乐,其实两个人是一种不对位的、立体的化学反应,我觉得特别有意思。

记者:片中拍摄排练厅的时候,您多次让机器架在舞台的位置,背面拍摄歌手们练习,后景是通往门口的台阶,台阶上方是门透进来的光,这有点像是模糊了表演的时间,是演出前还是谢幕后?也制造了一种流动性,您当时是怎么考虑这个空间的?

谢晓东:在找景、布景的时候,考虑了这种空间感给影片的流动性,以及构图的生动性,让画面不呆板吧。包括这个台阶上上下下的感觉,我觉得也是人内心上上下下的感觉。

记者:我记得这里有一个秦勇老师站在台阶上回头的镜头,后面也有他代驾以后从停车场走出来,前面是大强光,您背拍他一个回头,这个画面的设计感很强,有点像呼应您“走出尘埃”这个主题。

谢晓东:可以这么理解,人总是要走路的嘛,有时候向前看,有时候回头看。(笑)

城市与都市

记者:电影里的主角是一个摇滚歌手,但是在电影的前半部分我们几乎听不到摇滚,反而有大概五次轻爵士配乐,为什么会选择爵士呢?

谢晓东: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想要的。爵士乐我认为是城市人的音乐,它的乐器是能代表不同人的内心。就像是人在一起先沟通、交流,然后一起笑、也可以一起哭的感觉。我觉得这是城市中才有的,去表达人复杂的心理上的活动。这也是上海电影节选片人看中的地方,他说终于看到中国的都市影片了。其他拍城市的影片他只是场景一些的城市,但他不是都市,你比如说伍迪·艾伦的就是都市影片。

记者:您能再讲讲“城市”和“都市”这两者,在电影呈现上的差别吗?

谢晓东:比如上海、深圳都是大都市,而这种大都市的特点就是人情感以及生活上的复杂性。生活绚烂不单一、多角度,而这种多角度下一定会反射出来人们复杂的心态,以及时间上的变化,他可能上午是一种心态,到晚上就是另一种心态了。可能都没时间舔自己的伤痛,又要笑脸相迎下一个场景,这种感觉是非常复杂多变的,很有色彩。这跟小城市、乡村是有差别的。

关于角色设计

记者:作为一名女性观众,我自己对晓芸(冯波 饰)这个女性角色挺感兴趣的。她在片中更像是方和平生活上的“帮助者”,感觉人到中年能碰到这样一个女性,好像不太真实,您最开始是怎么设想这个角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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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尘埃》剧照,冯波饰演的晓芸|来自网络

谢晓东:我觉得电影还是一种“梦”,是内心的渴望。我觉得很多男性,包括这电影放完以后有人给我留言,说这辈子要是找这个老婆也太牛掰了。我发现有一些女性观众在看这个角色的时候会哭泣,就问过一个观众为什么哭,她说:那就是我呀!(笑)不一定是实际的她,但是可能是某个时段内心的她。

我觉得在都市里,很多时候人是孤独的,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孤单的。我觉得女人和男人都一样,都需要某种慰籍,某种伙伴吧。晓芸这个女性她处于离婚之中,还没有完成手续,那这段时间她没事儿干什么呢?做代驾吧。我跟很多女司机交流过,都是这样的。反正就是出去转转,不求赚多少钱,而是走进社会里,有这么个人聊聊天什么的,所以某种程度上,晓芸和方和平他们俩是搭帮过日子的感觉。但这个女人也是在观察:这哥们儿靠不靠谱啊?后来是方和平跟她说:我不能再拖累你了,等我缓过来你都老了,这个时候我认为这对女人来说,反而是个信号,就是这个人我可以依靠。

我也跟若干女性都聊过,他们给我的答案是肯定的,说就这才是爷们儿。所以我并不是说成心为了方和平设计一个角色,她就是都市中的一类人,这类人就是所谓忙碌、迷茫的,孤单或者说孤独的那类人。但我觉得这个人的火、她的真在哪呢,就是(为了方和平)把那钱拍桌子上,她内心就是一种不顾一切,而这个不顾一切我觉得是都市人最向往的东西

记者:我们通常说北方的喜剧是一种语言上的喜剧,您这部电影的故事背景在北京,包括北京话制造的这种诙谐的效果。但您在片中另外设计了一段二人转演员参加选秀的桥段,您是怎样考虑把这种喜剧形态放进去?

谢晓东:我们说中国传统的这个戏曲(京剧)就是生旦净末丑,其实这生旦净末丑就是社会的人生百态。所以包括王大勇、潮爷这些人物设计,有点像丑角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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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尘埃》剧照,片中的王大勇(齐志 饰)与潮爷|来自网络

记者:您在片中通过潮爷的口,一直提到收视率、关注度、流量这些,您是对现在的这种比较功利的媒介环境有某种表达吗?

谢晓东:你又看得很准。为什么潮爷是这么一个混蛋的,无情的形象,他其实代表了社会上的一些推手。这些推手是无情的,而人的内心是柔软的,我觉得这两者有巨大的张力。所以我才想设计了一个超现实的场景,潮爷突然就对着影片说话了。我觉得这些幕后的推手就是把观众视为傻逼。

记者:我想到电影里玻璃的那个桥段。潮爷站在透明的玻璃上对王大勇说:我们和他们(员工)的差别就是这层玻璃,这个挺有意思的,当时是怎么想到的呢?

谢晓东:这个确实是成心设计的,因为上面这些人他们看下面的芸芸众生,觉得他们都是傻逼。

记者:我记得结尾秦勇老师上台时,皮夹克里面是穿了一件画着宫女的T恤,那个是他当年表演时真实穿过的衣服吗?

谢晓东:那个是他儿子大珍珠画的。

记者:您这部片子的摄影师何山,这是他第二次拍长片,您是什么契机下跟他合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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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何山|来源微博:@何山Sam_Ho

谢晓东:我是看了他的《心迷宫》(忻钰坤导演),然后看中了他的手持能力。希望他继续做手持,自然光拍摄,而他抓得都挺好挺对的,我觉得他抓拍能力也挺强的。

我这片子前半部分有很多手持,尤其秦勇又是一个新人演员,这就要求摄影师有抓拍的能力,因为他的情绪可能(演)一遍就没了。另外我也问过他拍了多少天,这在些天里拍了多少素材,发现他手挺快的,不纠结。因为我们这片子也没那么钱和时间用来纠结,他的这两条我觉得都跟这个片子很对。最终呈现的效果我觉得也非常好,何山还被上海国际电影节提名最佳摄影,也挺为他高兴的。

规划着做电影

记者:你是07年做编剧开始,正式踏入电影行业的吗?

谢晓东:我在写剧本之前是先做了发行,想先把这个行业弄清楚再做片子。如果不明白市场、回收,没办法做制片人。我需要知道片子出来以后,回收的前景在哪里,根据这个算计花多少钱,这才比较保险,这也是制片人必须要了解的。

记者:您先是编剧,然后做制片人,现在又做导演,以这三种身份工作的时候,心态上会有什么差别吗?

谢晓东:我觉得编剧是纸上谈兵,导演是刺刀见红,做制片人呢是保证找到最好的剧本,最好的班子,最合适的资金,来呈现一个最好的结果。这是三个不同的工作内容。

记者:你对这三种工作或者说身份,有自己的倾向性吗?

谢晓东:我其实都挺喜欢的,因为都不太一样。

记者:我记得您之前说过选择在这个年纪进入电影行业,是因为电影是一种工具,能够表达您想要的东西。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电影,以及什么契机让你下定决心把电影作为自己新的事业呢?

谢晓东:我从小就很喜欢电影,我觉得电影是很奇妙的,尤其是我到了美国以后,感受到有这么多天才的电影人,像科恩兄弟啊、伍迪·艾伦、大卫·林奇……这些天才导演他们把自己的诉说包裹在影片当中,让你很愉悦地完成两个小时的旅程。你感觉这些人真的太聪明了,做得太棒了。我也想过是写书呢还是做电影,然后觉得电影是最完美的,因为除了电影,没有任何一个东西能让人在黑色的空间里两个小时,两眼盯的就是你的作品

记者:我知道您挺关注社会题材的,下面会想做一部这样的电影吗?

谢晓东:下一部片子是关于民国初年的,目前正在筹拍过程中,导演和编剧都还会是我。

记者:您是准备往导演的工作上倾斜吗?

谢晓东:因为现在合用的导演都被签约了,我也找不到导演,不费那脑子了,算了自己来吧。(笑)

全文完


采访、整理:石头姐

高佳佳

笔名石头姐,艺术硕士,对电影和文字不那么热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