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要的是如此虚无,要爱和不要爱又简单又痛苦。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16天
2017年3月28日 星期二
片名:《阿飞正传》,1990,王家卫
香港,酒店
第一次见张国荣演戏,是91、92年之间,在一档介绍香港电影金像奖的电视节目里,放的是《阿飞正传》里的片段,张国荣在浴室里逼迫养母的姘头交出一对耳环,他拿一支铁锤砸烂洗手池,脸型与眼神还稚嫩,怒火青春。
完整地看《阿飞正传》,记得清楚,是四五年之后,在南京一所军校的小礼堂里,看到梁朝伟最后两分钟出场,旋即结束,观众哗然。散场之后,从后门走到路灯昏暗的街上,回味了一路。这段电影经验,深深烙印。
最近一次想起《阿飞正传》,是读金宇澄老师的《繁华》的开场: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什么是『骑马觅马,英雄暗老』,我不太确定,但『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这句好看得不得了,说得准确。后来读王家卫谈话,说这是梁朝伟第一次意识到身体表演的重要,原来金老师早已看出来。
一直觉得《阿飞正传》最后这段巧妙,影片的剪辑谭家明先生也曾谈及,印象深刻,『这段戏好像推翻前面所有东西,之前所有角色的行事,就是为了这个人物的出场——在某个时空中,有一个人独自生活准备出发。』
『推翻』一词说得妙。从另一个角度看,亦是不息,仿佛『阿飞』的事还有很多,后面还有无数期待,但是就这样完成了。另一段故事没拍成,也不必再讲了。如果没有这段戏,又好像前面的角色怎么收都不够。
正好在香港,今日阴雨,海湾上一朵乌云,久久不散。再看《阿飞正传》,更觉得角色各个阴郁,不是受困于身世,就是受困于情。整部片子,日戏极少,不是夜景、就是内景,夜景冷调、内景窄仄,来情绪的时候,总是一场大雨。全是人工痕迹,到处挂着时钟,精致得很,雕琢得好看。
要说喜欢,还是喜欢菲律宾那段戏,推轨长镜头,摄影机从马路边一直进去、攀上楼梯、拍到二楼咖啡店。这段戏很容易从眼睛里跳出来,因为开始仿佛是个主观镜头,待摄影机上楼,才发现张国荣已经等在楼上,但又不是后来的菲律宾黑帮分子。这个视点不是任何角色的,只是摄影机的独舞。非常跳脱,好像灵魂出窍,又让你觉得味道正。王家卫的很多戏味道正,来自他擅音画对位。一段戏剪出来、怎么剪,要看能否配得上他选的音乐。这一段也是。搭上古巴音乐家Ernesto Lecuona的『Jungle Drums』,百看不厌。回想起来,这大概也是我最初感受到摄影机运动之魅力的经验之一。
《阿飞正传》是在1990年拍1960年代的愤懑青年,众所周知片名来自尼古拉斯·雷的《无因的反叛》(Rebel Without a Cause),《阿飞正传》是这部电影的香港译名。另一桩对应影史的是,传说张国荣的招牌对白『无脚鸟』的句子来自戈达尔的《随心所欲》。最近读沪上影评人LOOK的文章,介绍约翰·鲍尔斯(John Powers)与王家卫的一本谈话录,其中提到『无脚鸟』的传说实际上来自田纳西·威廉姆斯的话剧《琴神下凡》(Orpheus Descending)。我查了一下这个剧首演于1957年,戈达尔的电影拍于1962年,想必戈达尔也是借用。
在戈达尔的电影里,自比是『睡在风里的无脚鸟』的人死去了,他的男朋友和女朋友去了南美。在王家卫那里也很接近,他在1997年,也把张国荣和出场两分钟梁朝伟带到了南美(《春光乍泄》)。戈达尔的电影里说无脚鸟是南美的一种鸟。特别有意思,有很多导演喜欢把自己的人物送去遥远而未知的地方,好像在那里能寻回神话,更看清楚自我,问一切能否重新开始。
尽管王家卫对时间的迷恋,往往是用对白和道具来完成,浅显易懂得很。不过即使今天来看,也没有过时,一切还是这样年轻。这倒不是完全因为当初的明星们尚年轻,而是电影的情绪是如此年轻。他们想要的是如此虚无,要爱和不要爱又简单又痛苦,有些不明所以的眼神被拍下来,放在今天看,真是青春不减。落地的无脚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