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生活在“世外”,也是生活在时间之外,永远走不出过去。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25天
2017年4月6日 星期四
片名:灰色花园 Grey Gardens (1975),Ellen Hovde / 阿尔伯特·梅索斯 / 大卫·梅索斯 / Muffie Meyer
南京,家
我在看过大量的中国独立纪录片之后,回过头去看上个世纪60-70年代美国的“直接电影”(Direct Cinema),感到亲切异常。因为我所熟知的大部分当代中国纪录片,都是采用这种方法在拍。不经任何准备,观众就直接被带入被拍摄者的生活当中去。对他人的日常进行审视的过程中,总是伴随着某种抗拒、不适应、不安和质疑。我有时觉得正是如此,那些好作品才比任何剧情片要更深入人心。
“直接电影”普遍的原则是:只记录过程,不采访、不解说、不主持,不搬演场景,不控制被采访对象,也不打光。一句话不干预现实。梅索斯兄弟有过一条准则:“在现实和真理之间存在关联,对二者都保持忠诚。”他们把自己比喻成“墙上的苍蝇”(fly on the wall),只默默关注发生的一切。也不把自己当成“电影导演”,而把自己当成“电影作者”。
如果要在罗伯特·德鲁、李考克、庞尼贝克、梅索斯兄弟以及怀斯曼这些“直接电影”重要作者的作品中,只推荐一部观看的话,我可能首先想到的是梅索斯兄弟的《灰色花园》。这部影片拍的是1970年代居住在纽约州东汉普顿海边的一对母女。她们来历非同一般,79岁的母亲大伊迪是第一夫人杰奎琳·肯尼迪的姑姑,56岁的女儿小伊迪是杰奎琳的表姐。吸引梅索斯兄弟进入她们生活的是一则报道,邻居对她们住所脏乱的卫生状况难以忍受,经过投诉,卫生部门甚至要求她们必须改善环境,不然将遭到驱逐。
伊迪母女长年生活的庭院叫做“灰色花园”,名字如同她们的人生一样悲伤和黯淡。梅索斯兄弟并没有企图塑造她们,虽然提及了她们的过去但不做过多关注,也不假设她们可能的命运,比如小伊迪曾经有希望成为明星或贵妇。梅索斯兄弟只是展现她们现在过的日子是怎么样的。
伊迪母女算是生活在“世外”。她们几乎与世隔绝,除了几个修理工和少数朋友会上门,几乎不和外界接触。由于长期不修剪植物,院子里杂草丛生,爬藤长满外墙,几乎要将他们的房子捆绑起来。更糟糕的就是卫生问题,她们从不打扫,也不维护,使得这所房子到处都是垃圾,越来越破败。从感官上来说,虽然影像不会发出气味,但我们也能闻到其中的霉味、腐败味、各种臭味。甚至在大伊迪过79岁生日时,她们也只是在椅子上铺上报纸招待客人。
母女之间的争吵从不停止,灰色花园里几乎总有她们的尖叫声。母亲管教女儿不要这样不要那样,但女儿从来回嘴不听;女儿抱怨母亲总是控制她,使她失去了婚姻的机会、走不出这座房子,而母亲每次都要辩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生活在“世外”,也是生活在时间之外,永远走不出过去。
逐渐我们明白了伊迪母女的人生为何灰败至此。梅索斯兄弟为我们展现一种可怕的控制——母亲对女儿的控制。就像所有权力所宣称的那样,控制都是以爱的名义展开的。当爱如囚笼,生活就变成了垃圾堆。
逐渐地,伊迪母女失去了走出“灰色花园”的勇气和能力。大伊迪老了,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在偶尔的歌声中寻找往昔的光芒。而小伊迪守着母亲,她每天精心装扮自己,时常在屋中独自起舞,但是她也即将老了。
但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生活从来没有那么简单。《灰色花园》就像许多伟大的纪录片一样,拓展着我们对情感和生活的认知。
伊迪母女看似放弃了生活,那种体面的、优雅的、干净整洁的生活,热闹繁华的生活。但是她们总是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如音乐、诗歌仍然出现在她们的声音里,她们生活在垃圾堆里,可是穿着尽量体面——她们的衣装甚至到现在还是纽约时装设计师(John Galliano、John Bartlett)的灵感。
大伊迪在生日时拿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她记录着当地所有电器师傅的联络方式,她说:“这本小书让我很坦白,像死者一样坦白。”她生活地如此泰然自若。就像房子被植物包裹起来,就好像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伊迪母女也是顺应这种野生野长。猫进入她们的卧室,她们从不驱赶,给它们喂食、给它们铺上保证,让它们躺在床上。有时候你分不清这是她们母女的卧室还是猫咪的卧室。还有那只从阁楼的破洞中钻来钻去的浣熊,她们一边抱怨,又一边定期倒上面包和粮食喂它。她们对这个世界永远抱有自己的温柔和爱。
在电影里,小伊迪背诵的一首诗,自然流露出的她对自己生活的态度:
黄树叶的分岔小路。
我选择走人少的那一条。
因为我知道
那是多么的不同。
在影片当中,我们看到梅索斯兄弟已经非常深入她们的生活了,他们在院子里拍、在阁楼上拍,在伊迪母女的厨房、客厅、甚至卧室里拍。阿尔伯特负责摄影,大卫负责录音,就像之前和之后的“直接电影”的作者一样,他们几乎和被拍摄者生活在一起。小伊迪在片中说,真希望他们老早就和她们母女住在一起。拍摄者和被拍摄者之间保持非常亲密的关系。
这也符合梅索斯兄弟的拍片准则:“爱你的被摄对象”。我们知道“直接电影”为人质疑的有两点,一点是它的素材的表面性,用评论家的话说这是“低于生活”;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剥削性,试问谁有权力占有和利用被拍摄者的影像?但是如果作者们都不去拍,尤其是不拍那些边缘的人群、底层的人群,就像我们假装看不见他们的存在,从而忽视他们的生存状况和心理状况,这也同样是错误的。关于纪录片的本质和伦理问题,反思是一直存在的。
回到《灰色花园》,梅索斯兄弟首先不回避自己的存在,不隐藏摄影机,其次对伊迪母女保持尊重。片中有一幕是大伊迪裹着的浴巾脱落,阿尔伯特立即地将摄影机调转过来,对准一面镜子,镜头里就出现了呈现出他们兄弟俩的工作状态,然后他将焦距对准墙上的一副小画,画中是位可爱的少女。他们通过这种连接,呈现自己对伊迪母女的尊重和爱。
在最后提一句很感动的一幕,是在这部电影里忽然听到小伊迪指着墙上的画,念了一句诗,这句诗出自海亚姆《鲁拜集》,我曾经在写阿巴斯的《随风而逝》中特地提到过。这句诗说的是我们的从生到死、终将一无所获——而当这句话出自穿着华服、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小伊迪的口中,真是让我感慨——“我们来的时候像流水、走的时候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