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169 梦想家不需要过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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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行舟 Fitzcarraldo (1982)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169天


2017年5月20日 星期六
片名:陆上行舟 Fitzcarraldo (1982),赫尔佐格
南京,家

在“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的第123天,我第一次写到了赫尔佐格,是写他拍的关于聋盲人的纪录片《沉默与黑暗的世界》(Day 123 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活着是唯一的艺术)。他绝大多数的纪录片我都看过,剧情片反倒看得少,可能在直觉上更亲近于他所记录的人,而有点疏远他所创造的世界。

后来读关于他的访谈录和传记,他的人生观和拍电影的方式是非常一直的。从第一部短片《大力士》开始,强者的形象就不断出现在赫尔佐格的作品中,而这个形象总是伴随着狂躁、固执、甚至是毁灭。这使得赫尔佐格的影片极为容易辨识,并且不容易令人接受,他并不像文德斯的电影那样具有显著的人文情怀,但是他拥有的是不容忽视的勇气,以及这种勇气带来的力量。

他出生在德国的穷乡僻壤,第一部短片还是加夜班打铁挣出来的钱,从他的电影中随处可见坚忍不拔的精神。当然,还有一种“电影直觉”。他的传记作者说没有人对他的评论有他母亲这样深刻:“在学校的时候,维尔纳什么也不学。他从来不读该读的书。他不学习,看起来他好像从不知道那些应该知道的东西。但事实上,维尔纳知道所有的一切。他有非凡的感悟力。即使听到一个很轻微的声音,十年以后他还能清晰地记得,他可以谈论它,还可能会用某种方式使用它。但他完全不能解释任何事情。那不是他的天性。所有的东西都融入他的内心”。

我相信,一个企图混淆电影的真实性和虚构性的导演,在电影界一定是孤独的。在赫尔佐格的电影里发生的一切,几乎也是他拍片时遭遇到的一切。我曾经写过一段话:“人类世界大概有两种引力。一种是万有引力,让你可以站在地面上行走,但不让你飞起来。一种是社交引力,让你可以在社会上生活,但不让你自由。后来人类有了飞行器,总算飞起来了;要想获得后一种自由,似乎只有一条途径,就是变得孤独”(是写《社交网络》的)。

这段话也许是受了赫尔佐格拍的纪录片《白钻石》的启发。这部影片描写的是一位研究氢气球的格雷姆•多灵顿博士,这个男人14岁就因为玩自制火箭而炸掉两根手指,但却一直梦想自己能坐着氢气飞船傲游天下。而已经不再年轻的赫尔佐格说服了他,参与他的危险实验。像两个疯子。“富有冒险精神”,这个词已经不再能概括这位多灵顿博士,也不能概括赫尔佐格的拍摄行为。在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就是要做一个强者。不是他人面前的强者,而是天地之间和命运面前的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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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行舟 Fitzcarraldo (1982)

在赫尔佐格所有的剧情片里,我还是最喜爱的就是《陆上行舟》,它非常狂妄但是无比动人,展示了一个人,一个渺小的人,在宇宙洪荒面前的勇气。而且看一遍或者多看一遍这部电影的过程,还是非常愉悦的,两个半小时,但绝对不会闷。歌剧、雨林、狂妄但可爱的人物,都让这部电影成为一部具有超级可看性的情节片。

因为下午在先锋书店(南京)有一场活动,得节省一些重写这部电影的时间。就转载一篇我的新书《我们都是人生的学徒》里谈到这部影片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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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行舟 Fitzcarraldo (1982)
梦想家不需要过去和未来

前一阵子,我看完一部电影后,在微博上随手写了几句:“赫尔佐格的纪录片《在世界尽头相遇》,拍到一只企鹅突然从队伍中转头,背离海洋往群山狂奔。科学家说即使把它捉回栖息地,一放仍会这么走。这只企鹅远离族群队伍、也经过人类脚旁,头也不回往遥远的冰峰去。据说它要走上五千里至死方休。它的步态滑稽而孤独、癫狂而决绝,是难以忘怀的背影。”只是小小的感慨,没想到引起许多人的共鸣,大家从这个小企鹅身上读解到人自身。

这部影片是德国人沃纳·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2007年在南极拍摄的一部纪录片,影片的主角是人类,那只企鹅只是小小的插曲,拍的是一群来到南极的人。他们就像人类的幸存者,或那只发狂的企鹅,每个人身上都有说不完的传奇,他们是职业梦想家。也有人说这只企鹅不就是导演赫尔佐格本人么。

赫尔佐格生长在德国近奥地利的山村里,14岁开始徒步旅行,17岁第一次打电话,不爱读书,但却有着导演天赋。他依靠给钢铁厂当夜班电焊工赚到的钱,拍出了第一部短片(杨德昌也是受他的鼓舞开始做上了导演)。赫尔佐格的电影在电影史上如此特别,充满巴伐利亚式的坚韧与力量,虽然他本人很少在德国境内取景拍片,他热爱远方,热爱诸如去东非、南美之类的“荒蛮之地”。如此原始,几乎难以发现文明的痕迹;同时又如此未来,犹如恒远之后重新发现的人类遗迹。赫尔佐格的纪录片也好,剧情片也好,主人公都置身洪荒,充满勇气去探无人能解之险。“我始终觉得我影片里的角色都来自一个家族。他们没有忧愁,没有过去,他们从黑暗中浮现”,赫尔佐格如是说。

最当初我并不是很热衷赫尔佐格的电影,因为看上去坚硬、倔强、晦涩、疯狂,可是过了十多年,当有人问起我对什么电影里的画面记忆犹新时,我总是想起这部《陆上行舟》来。“一个疯子想在热带雨林里建造一座歌剧院,请他心中的音乐之神卡鲁索前来首演,于是他带着一队印第安人拖着一条大船翻过一座山峰,前往他的冒险乐园”。这个主人公叫费兹卡拉多,本是去南美大陆发橡胶财的资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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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上行舟 Fitzcarraldo (1982)

让赫尔佐格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个人曾经在一条河岸边拆散过一条船,然后从陆路运输到平行的另一条河旁重新组装起来,为得是躲避前者无法穿越的激流。于是,赫尔佐格根据这件事写成了剧本,当然整部电影的重心就在那条船上。一条真的重两百多吨的船,由几百个印第安人拖着,翻过一座真的山。所有的好莱坞人都觉得赫尔佐格疯了,因为他们觉得做一个山的模型和一个船的道具,只要按真实比例制作,拍摄出来的效果将“和真的一样”。但是赫尔佐格却执意要“真的”场景。因为只有真的场景,才能面对真的困境,获得真的勇气。此时此刻,电影里的情节和拍电影的过程变成了一回事!

赫尔佐格说:“拍摄电影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勇气,以及不断忍受羞辱的能耐。”是的,《陆上行舟》是一个西西弗斯式的电影。没有人懂得费兹卡拉多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去一个不可能去到的地方,盖一座想象中的歌剧院。真正的奇迹,他人未必信,但只要自己亲眼所见的就是值得。在影片的结尾,费兹卡拉多说了一件早已过去了的小事,关于一个来到北美探险的法国人,他是第一个发现尼亚加拉瀑布的白人,可是回来之后没有人相信他所说的话,嘲笑他不是疯子就是骗子。别人强硬地逼问:“你的证据呢?”,他回答说:“我的证据就是——我看见了”。梦想家不需要解释,梦想家甚至不需要过去和未来,他们只为现在活着。

赫尔佐格绝对不阐释他为什么拍那样的电影,他不认为电影需要主题——起码主题不先于电影,只可能在拍完之后被人读解。他甚至说“电影是文盲的艺术”。他拍电影依赖于直觉,他的思考也诞生于直觉。《陆上行舟》这部他最著名的,也许是他最为大众接受的作品也可以说诞生于直觉。你不必懂得费兹卡拉多都为什么要这么做,赫尔佐格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部从直觉出发的电影,对梦想的渴望鼓胀而起,如此真实有力,直接被感染和鼓舞,把思想和理智暂时抛诸脑后。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