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08 跟着侯麦去度假

侯麦的电影能为我们说出自己在情感和欲望的需求,让我们在电影中发现“人”的情感和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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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埃里克·侯麦,阿丽尔·朵巴丝勒(Arielle Dombasle), 罗赛特(Rosette) and 帕斯卡·格里高利(Pascal Greggory)在《沙滩上的宝莲》拍摄现场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08天


2017年6月27日星期二
片名:沙滩上的宝莲 Pauline à la plage (1983),侯麦
南京,家

我忽然发现自己选择的七部侯麦的电影里,几乎都是和假期有关的:《女收藏家》、《克莱尔之膝》、《沙滩上的宝莲》、《绿光》和《夏天的故事》。度假仿佛是侯麦人物的生命当中最重要的时刻。于是,我们也随着来到海边,得以饱览蓝色的地中海、以及海滩上比基尼姑娘们的美好身体,并且得以进入法国人的度假别墅里,看看他们简单又雅致的陈设。

我一直觉得假期或者旅行,是生活的“飞地”。这段时间里,我们的重点终于不是工作,并且有效地暂时切断了和现实的联系,尤其是没有了本来(城市)生活里复杂的人际关系。个人身份在海滩的日光下也变得不重要。那些在爱面前犹豫不决的人,则得以暂时抛开“过去”与“未来”的负担,纯粹以“现在”来考量自己的情感处境。侯麦借此探索和展现个人生活的内在景象。

在舒缓的时光里(侯麦往往以日记的形式展现),男女们开始心事流露,甚至更多的时候,他们的想法比行动要多。我们可以倾听他们彼此辩论什么是真正的爱。比如《沙滩上的宝莲》一开场四个主要人物(两男两女)就坐在舒适的屋子里,谈论爱一个人需要不要先了解对方,还是神秘感更能激发爱?

如此通过对爱的认知,来塑造自我,这是我们(侯麦的影迷们)对侯麦电影里的人物的观察。这种观察也就像是寻找同类的过程。

《沙滩上的宝莲》同样也是一部讨论爱的认知的“度假电影”。和其它类似的侯麦作品一样,它让人赏心悦目,也让人不断地莞尔。当然它也同样看似轻巧,但构思精妙,内涵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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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宝莲、玛丽安、亨利(《沙滩上的宝莲》剧照)

要想精准地道出故事的全部,是不可能的。因为侯麦的故事总是有许多层次,就像他的人物,行为是一套,语言是一套,思想是另一套。你不知道哪一套更真实。于是剧情大多会围绕着谎言、或者不可验证的秘密展开。但是这不意味着侯麦的人物虚伪,恰恰相反,行为、语言、思想的不一致,正是因为他们的某种真诚——他们太相信自己,也太相信自己读过的书。所以,导致思想被语言表达、被行为实践时,显示出种种的荒谬。这种荒谬就是侯麦的喜剧。

拿《沙滩上的宝莲》来说,看似一段简单和清晰的人物关系,却被发展出变化无穷的层次。我本想尽可能“简明扼要”地复述一下,发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我多写上一千字的“故事梗概”)。然而如果不把故事说清楚,要想谈论故事背后的含义似乎又不可能。这事儿就折腾了我半天时间,最后放弃了。

但是我还是想谈谈一扇窗户里发生的事。侯麦说这部电影的情节“得以果断确定下来,是在他找到窗子这一场景的时候”。这扇窗户联系起故事中的所有男女。少女宝莲(Pauline),她的表姐玛丽安,玛丽安的旧日情人皮埃尔,玛丽安在度假时新认识的情人亨利,宝莲的同龄恋人少年西尔凡,亨利勾引的女小贩路易赛特。

这扇窗户属于亨利的度假别墅,皮埃尔看见路易赛特全裸着出现在这个窗口,于是告诉了玛丽安:亨利不检点。事实上玛丽安当时也闯进了亨利的别墅,亨利慌乱中,将正在家里看电视的西尔凡和路易赛特一起塞进了浴室。并让玛丽安误以为:西尔凡不检点。由于皮埃尔并没有在窗口看见亨利和路易赛特“同框”,于是接受了玛丽安对他的解释。其实每个人都只看到了真相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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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部分真相的窗口(《沙滩上的宝莲》剧照)

我们知道侯麦的“喜剧和谚语”,每一部开头都会引用一句谚语。《沙滩上的宝莲》写的是“言多必失”,也有翻译为“多嘴的人会害了自己”。在剧中这个“多嘴的人”,是那位过于老实的皮埃尔。随着他向玛丽安告发亨利,接着又向宝莲告发西尔凡,使得这个偏离真相的线团越滚越远,最后亨利不得不向皮埃尔和宝莲承认自己的错误。

影片的最后饶有趣味。当假期结束,亨利不告而别,玛丽安和宝莲讨论起这件事。——如果在窗户里,和女小贩路易赛特上床的是亨利,那么玛丽安会伤心;如果那个男人是西尔凡,那么伤心的又是宝莲。玛丽安建议:不如她们保留各自相信的版本,即和女小贩上床的不是自己的爱人、是另一位,这样她们就都没有受骗,都能得到一个快乐的假期。宝莲听从了玛丽安的建议,报以一个天使般的微笑。

观众知道真相。但即使如此,我们也接受玛丽安给予的“两个平行的真相”的说法。因为这样“自欺欺人”的想法,实在太可爱了。我们对玛丽安抱有同情,认识到她只有向这个不如所愿的世界妥协,才能避免伤害。

我之所以爱侯麦,是因为他的电影是真正关于“人”的电影,他透过自己悬疑故事、用误解和谎言做成放大镜,来观察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世界,然而又始终带着爱的目光。侯麦的电影能为我们说出自己在情感和欲望的需求,让我们在电影中发现“人”的情感和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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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美的室内小风景(《沙滩上的宝莲》剧照)

《沙滩上的宝莲》的摄影也极美。这是大师阿曼卓斯(Nester Almendros)和侯麦的最后一次合作。阿曼卓斯和侯麦的持续合作是从1969年的《女收藏家》开始的。他们共同建立了侯麦的视觉美学。侯麦从不让自己的演员在阳光下对话。因为他的对白都很长,太阳在移动,光线在拍摄途中总是偏移,改变方向。于是侯麦总是把对话安排在树荫底下。阿曼卓斯发明了一种用镜子来反射阳光的布光方式,以获得更柔软和真实的效果。如果在室内,这位大师会把光线经过镜子反射到天花板或者白墙上来取得更富有生活气息的画面。

在拍摄《沙滩上的宝莲》时,阿曼卓斯也已为特吕弗拍摄了《阿黛尔雨果的故事》、《最后一班地铁》获得奥斯卡最佳摄影奖,并在好莱坞拍摄了《克莱默夫妇》。在美国被奉为大师。回到法国后,发现侯麦还在用极小成本来摄制他的“业余电影”,连“多喝杯咖啡,侯麦都要斤斤计较”。

《侯麦》的传记书里写到了两人决裂的时刻,特别有趣。据说有一场餐厅的戏,被侯麦改在租的别墅里拍(别墅既是剧组使用、也是场景之一)。阿曼卓斯问“餐厅在哪里”,侯麦答“就在家里拍。我去海边看过了,那里的餐厅和家里一样。”“那群众演员呢?”“没群众演员,取景的时候反正拍不到他们,再说真的餐厅里也没什么人吃饭。”最后阿曼卓斯发现两个人吃饭的戏,只有一套餐具,终于忍不住说:“难道另一个人不吃饭吗?”侯麦不急不忙地回答:“我们可以先拍这个人吃,再拍对面的人时把餐具推给他就行了。”阿曼卓斯忍无可忍,当场表示,再也不拍侯麦的电影了。

但是侯麦并没有改变以这样绝对自由的方式拍摄他的电影。就像度假一样,剧组成员坐公共汽车去拍戏,在沙滩上需要推轨就用清洁女工的汽车拍,让不演戏的演员来推车,导演侯麦会给大家做晚饭,他老了以后,改给大家煮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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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侯麦电影需要一个好字幕。也可以关掉字幕(《沙滩上的宝莲》剧照)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