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拍这部片子,是想拍出比故事本身更深一层的‘轮回’或‘无常’。”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2天
2016年12月14日 星期三
片名:麦秋 导演:小津安二郎
南京,家
已经是今年第二次看《麦秋》了。4月在北京北京电影节上看了修复版,有种久违的感动。在此之前已经很多年不看小津了。在我心中他似乎已是一个过去时,甚至常对人讲,近来更爱成濑(巳喜男)。为什么呢?小津太平静、太克制。反倒是成濑电影里的女人,看似悲剧,却有一种生命力,在命运的激流中奋力的样子更让人惊心动魄。
小津电影里的原节子,成濑电影里的高峰秀子,真是女人两种动人的面貌。
《麦秋》的英文是Early Summer,约是初夏。秋是熟,麦秋是麦子成熟之时。《礼记》里说:靡草死,麦秋至。麦秋这个说法在我在江南已没怎么听说了。特意查了一下,北方似乎还有这种说法,端午之前、夏收时节,有的地方叫“过麦秋”。也有人说中原一带暑假也叫“麦秋假”。麦秋时节,各地不一。
为何在拍完《晚春》之后隔年又拍《麦秋》,仍是讲“错过婚期的女儿出嫁”的故事。编剧野田高梧说“就是想让原节子来演吧”。所以情节仍然围绕原节子的婚姻问题展开,这个女儿的角色还是叫“纪子”。《麦秋》就像是在《晚春》的主旋律上增添了许多音符,不过气氛却大有不同。
《麦秋》中的纪子之家的空间结构近似《晚春》,但不再安静萧索,反倒变得热闹温馨起来。与前作中父女两人相伴生活不同,现在是一个七口之家。纪子父母双全、兄嫂正年轻、两个小侄顽皮活泼。虽说因为纪子的婚事,家庭成员间小有摩擦,但看上去大概比多数家庭要和睦的。剧情当中,除了某天孩子出走之外,几乎毫无故事可言。
小津自述说:“我拍这部片子,是想拍出比故事本身更深一层的‘轮回’或‘无常’。这是目前为止最辛苦的一次。”没有故事的电影要比有故事的电影更辛苦啊。就连《晚春》中(女儿对父亲)的炽热之爱,消散在《麦秋》的日常生活中,无影无形。如此简单,又如此丰富。在平静中,一面是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和一面是对生命流逝的无可奈何。
到了结尾,《晚春》是剩下父亲孤独地面对晚年,而《麦秋》是一个家庭的解体,两种不同的离散之哀。
但要说“悲哀”或“无奈”,这些词语写下来又觉得都嫌过重了,不知道“惆怅”是否更准确?或许比任何词语都要更为微妙,就像人生本身。
想起北京电影节上看的《麦秋》,当时写了一段话,偷懒抄在这里:
现在看小津如赏戏,有时两位女子一齐落座、一齐举杯,有时一家人纷纷起身往不同方向去。都像戏曲里的人物举止。一声嗯、一声乃,刻意念白一样。空镜仍美,浑然周正。麦秋大概是麦子熟透,终要收割,如人生相聚,终要离散。所以小津总拍嫁女如丧。不是悲凉,是自然法则下的惆怅。《麦秋》中有未出场的次子,战争中失踪,与麦穗相关,这是悲凉。人生在世总有不可抵抗的黑洞,吞噬掉生机,余下来的则支撑人们勉力而活。这种勉力依靠一套谓之为礼的伦理。小津从不说道理,只呈现人间细节。最后年迈的父母离开子女,独居乡间,彼此安慰说,我们已经够幸福了,人生的欲望哪有止境,应当知足吧。空镜里风吹麦浪,一片肃穆。散场觉得没法回旅店,等喝下一壶清酒,才觉得电影在心里写下“终”字。
果然还是在影院里看,感触更浓稠啊。坐在午后的客厅里,受到光线的干扰,不能用心。更甚至,中途接到两个推销商铺、一个拨错号码的电话,不甚其烦,脸上只好露出笠智众般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