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236 “影迷的信经,电影中的万王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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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规则》(1939)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236天


2017年7月26日星期三
片名:游戏规则 La règle du jeu (1939)
南京,家

对于像雷诺阿所拍的《游戏规则》这样伟大的电影,难免要起用先贤的话了——比如特吕弗称誉道:“这是影迷的信经,电影中的万王之王”。

我至今还记得最初看这部电影时的经验。有位比我资深的影迷说:有了《游戏规则》,电影才有了真正的“场面调度”。(类似话还有:有了《红色沙漠》,才有了真正的彩色电影。等等。)受到这种话的影响,难免在看的时候格外关注摄影机和角色的移动,平移的或纵深的。结果什么都没有看见。

后来学着用放松的状态下去观看它,才理解它的意义。懂得它的美,全心全意地喜爱它。然后在只把它当作成一部喜剧时,去真正理解它的悲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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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规则》(1939)

雷诺阿想要拍什么呢?他想起他的几个朋友,“风流韵事似乎是他们活在世上的理由。”其中的一位对雷诺阿说:如果你想要描写真实,那你就得记住人间是个混乱的世界。男人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搞女人——想其它事的人早就完蛋了——而他们想要在感情的泥浆里淹死。

雷诺阿就想要拍这个。一个上流社会。一个“精致、不自觉而又堕落”的世界。男人和女人们搞来搞去。按巴赞写的一句话剧情介绍就是:一个辗转于几个男人之间的女人,心里唯独没有那个真正爱着她的人,而那个他最终将代替她所等待的人去死。

乔治·萨杜尔说,《游戏规则》之于战前时代正如《费加罗的婚礼》之于法国大革命。雷诺阿坦陈自己受到博马舍的这部戏剧的影响,剧中两个角色之间换衣服而让他人误会的桥段,就直接来自《费加罗的婚礼》。同时片头引言也来自博马舍的原文:

“若上帝给爱神以翅膀,
难道那不是为了飞翔?”

电影的主角之一(应该说电影本没有绝对的主角,是一出完全的群戏)正是一位飞行员冒险家,他为了一个深爱的女人,创造了一项世界记录,23小时穿越了大西洋。但是这位民族英雄却非常的幼稚,当所爱的女人碍于上流社会的身份没有去迎接他,他就幼稚地在广播电台里宣布了自己绝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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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规则》(1939)

电影的主要部分,是那个女人的贵族丈夫要在自己的领地邀请所有的朋友来参加狩猎和化妆舞会。于是,将军、公爵、贵妇们、女仆、管家、厨师、守林人,还有那位飞行员,都集聚在一所大房子里。深受雷诺阿影响的罗伯特·阿尔特曼在2001年拍摄了类似的作品《高斯福庄园》(现代观众说不定也会联想起,该片编剧朱利安·费罗斯后来撰写的《唐顿庄园》)。

雷诺阿在这所庄园里自问自答:生活中最可怕的是什么?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在这所大房子里,楼上(上流社会)的男人和楼上的女人搞在一起,楼下(仆役)的男人和楼下的女人搞在一起。而让·雷诺阿本人扮演电影中的万金油,一个两头都搞来搞去的胖子。搞到最后,男人和男人打了起来。打完架之后,贵族老爷抚摸着疼痛的脸说,我原来以为报纸上说的:“意大利铁路工人勾引了波兰老婆,结果被捅了几刀”这些都是编的,这下我知道原来是真的了!

《游戏规则》里的人物像潮水一样,聚拢在庄园里,然后又像潮水一样散去。雷诺阿拍摄了一场令人惊叹的狩猎场面,美丽的飞鸟和可爱的兔子在枪声中坠落、倒地,雷诺阿本人非常厌恶残忍的狩猎,但他又拍得十分细致动人。因为很快狩猎的场面就要搬到庄园里,在人类之间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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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规则》(1939)

电影中最重要的一个段落就是庄园里的化妆舞会,人们纷纷摘下面具,他们互相表白、拉扯、干架,直至那位飞行员倒在了看林人的枪下。就像一个中枪的猎物。他是这个舞会上唯一一个真心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懂“游戏规则”的人。“若上帝给爱神以翅膀,难道那不是为了飞翔?”——是为了飞翔,但最终以坠落告终。

张献民老师给我留言说,他在八十年代的时候看《乡间一日》,读到过雷诺阿的一句话“电影只拍摄事物的皮肤”。

当他拍《游戏规则》时,他也只是观察这个社会的表面,然后去真实地描绘这群人。他在自传中曾谈起他父亲(那个大画家雷诺阿)说过的话:根据想象作画的艺术家很快就会走老路,没有创新。因为好比画树叶,如果按照自己的想象画,你可能永远只能画出几种模样来,而大自然里任何一棵树都能提供成千上万个模样。

我在安德烈·巴赞的书里找到了让·雷诺阿的那句话。巴赞进一步说,正因为雷诺阿的电影是用事物的皮肤制成,所以他能反应出所处环境中物质真实和触觉真实的敏感。“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电影时常让人感到是一种爱抚。总之,是一种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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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规则》(1939)

所以,我们能发现摄影机在动吗?不能。我们这些看的人就是摄影机本身。我们就是受到邀请的宾客。而电影中的人物正在投入地偷情和撒谎,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就像电影中的一场绝妙的戏——那位贵族夫人用新发明的望远镜来观察松鼠,角度稍微一偏,就发现了自己的丈夫正在和别的女人抱在一起。而雷诺阿亲自扮演的角色在一旁说:你一定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了。——作为雷诺阿的电影观众,看这些庄园里的人们,也像在遥远又仔细地观察什么有趣的东西。

《游戏规则》在1937年上映时,票房惨败,人们不接受这样一部电影,一部告诉他们正生活在虚伪价值观中的电影,一部预示着一个旧世界即将崩塌的电影。人们判先是判它“有伤风化”,当战争来临,又以“损害士气”把它一禁了之。真是可悲啊,然而似乎又是人之常情。

毋庸置疑,人们喜欢谎言的外衣,尽管它很重。不然呢,就像那位庄园的主人说的:我会痛苦,我讨厌这种感觉。好在雷诺阿从来不是板着面孔的说书人,他就像他扮演的角色那样,永远笑嘻嘻的,用愉悦、用爱、用温柔来触动我们的目光。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