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究竟如何理解在21世纪几乎同步崛起的中国和中国电影?当我们说「中国」、「崛起」的时候,我们究竟意指什么?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起来的是属于中华民族和人民的国家。 《义勇军进行曲》在1935年,已经叫人民「起来」对抗奴隶主。中国早已经「起来」,但二十一世纪的「崛起」看来是另一番景象,呼唤的不再是人民、解放、对抗。 20世纪最后20年为中国,以及其他前社会主义国家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后冷战的到来为资本重整世界强国的版图,也为革命叙述、历史过去带来改变。这种改变就是以他者作为自己的参照,以现代化民族国家作为历史书写的逻辑。在中国崛起的时代,中国似乎很能讲述自己的历史,把前尘种种的断裂铺顺成五千年连绵不断的文明史(2008的奥运会开幕可见一斑)。但书写历史往往不是关于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电影,作为社会甚至是民族国家的晴雨表,是怎样叙述中国的大小时代?这种似乎言之成理的五千年文明史、现代化逻辑是否就是中国在后冷战所失去的历史位置?还是倒头来,中国人以这种现代资本主义民族国家的逻辑为崛起的前提?这种逻辑到底能为中国带来怎样不一样的主体性,能为中国承继还是丢掉50到70年代的社会主义遗产?
从White Guilt到Yellow Guilt
在新世纪以来,一种有趣的表述这种以他者为自己的参照就是「狼」的形象。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世界资本主义俱乐部,似乎说明自己不再是世界列强的「羊」,而是「狼」。如小说和电影《狼图腾》说的就是中国人自我想像和狼的「管理学」。 《战狼》(2015)和《战狼2》(2017)都在说明今天中国英雄的镜像是如何指认他者为自我的参照项。 《战狼2》大破四十亿票房,加上观众的热烈谈论和大声疾呼的「感动」,似乎说明中国英雄就该这样的。那是怎样的英雄呢?
冷峰是解放军特种部队「战狼」的狙击手,违规违纪,独行独断,但又屡次打败国际坏人,保家卫国。在《战狼》和《战狼2》,我们见不到1950到70年代中国共产党叙述的英雄形象「平凡的儿女,集体的英雄」(蔡翔语,注1),而是去革命的个人主义英雄,好莱坞式的爆破,儿女私情。冷峰做的任务是不平凡的,在无支援无武器提供的情况下,单人匹马勇救被困工人。我们甚至看不到「人民」。 《战狼2》的「人民」只不过是华资工厂的工人,解放军也不再是带领人民进行解放运动。 1963年《小兵张嘎》说的「老百姓是水,八路军是鱼」,在今天那条「鱼」已经成为高科技军事现代化「大鹏」。 「为人民服务」因而变成可笑的(在《战狼1》的结局,冷峰和龙小云的调侃);《团结就是力量》这首对抗法西斯的歌曲只在《战狼1》开场如鬼魅般出现过,在《战狼2》代之以黑人妈妈所唱的Amazing Grace。在冷峰、何建国、凡哥合力对抗欧洲雇佣兵的时候,Amazing Grace成为中国解放军救赎之歌。 Rachel在救回冷峰的性命的时候也指出「God is on our side」。换句话说,基督教不是精神鸦片,是新世纪中国人所参照的救赎视点,是分享神的视点(具体例子可见2011年的《金陵十三钗》)。
现在文明的假面是资本
当雇佣兵头目Big Daddy和冷峰最后对决的时候,他说:「People like you will always be inferior to people like me.」。冷峰回想起去世的老婆正是被他杀害,他残忍地把他杀死,并说:「那他妈是以前。」这里呈现的是百年以来「东亚病夫」的逆转。香港也曾经有这样的逆转。 70年代李小龙式否定:「你哋记住,中国人唔系病夫。」但《精武门》的陈真是死于乱枪之下,《战狼2》冷峰的逆转是现代化大国崛起。中国人不再是病夫,因为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是世界强国,是一个可以在非洲建商店、建医院、起工厂的强国。中国人拯救了非洲人。但这个拯救不是50年代万隆会议的阿非拉大团结,指向全世界无产阶级大团结,而是文明与野蛮的转喻。因此,冷峰在《战狼》、《战狼2》都可以与欧洲雇佣兵惺惺相惜。与敌人惺惺相惜是新时期最主要的意识形态,从前的矛盾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如阶级被替换成民族、列强之争被改写成个人恩仇。这种文明与野蛮的逻辑运用起来比美国、香港还要强烈。从前的好莱坞、香港电影同样会把非洲人呈现为野蛮、前现代、宁静、惹笑、有待教化,如King Kong(1933)、Indiana Jones(1981)、《非洲和尚》(1991)、《我是谁》(1998),但《战狼2》更加突显了资本的扩张是文明的延伸。从前文明的假面是《圣经》、欧洲文化,现在是资本(片中强调的华资的工厂、医院、研发疫症的医生)。从前欧洲列强把人分为人与土著【萨特在《大地上的受难者》(作者:弗朗茨·法农,英文书名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的序言】,二十世纪后半的种种平权运动、解殖运动都使白人产生罪疚感(white guilt),政治正确在美国成为基本常识(当中也有形式主义、矫枉过正的地方)。 《战狼2》或许说明中国已经登上昔日列强的位置,把资本的开发与合法性成为yellow guilt的筹码。
陈腔滥调,中国如何说不一样的故事?
看《战狼》系列是有点Déjà vu的感觉。因为它太熟悉了,无论电影形式(成龙电影的空间、速度和镜头、好莱坞式的爆破)和故事内容(军官与友人在遇难前分享相片、主角踏中地雷解围、为老婆报仇、拯救同袍),对看惯香港、好莱坞动作片的人耳熟能详。但这种陈腔滥调(cliché)正正是为无论骂的人还是赞的人提供了一个「共享的财产」(common property)。在Meaghan Morris一篇文章里,她讨论了Ruth Amossy关于陈腔滥调作为「阅读效果」(reading effect)。陈腔滥调是首先被经验到(experienced),然后才是异化(alienating)。意思是,陈腔滥调让读者快速指认那是某种共同的阅读经验,同时也让人感觉不只属于他的。情况就如TVB剧集的情节、套路既是香港人的也不止是香港人的,是一种区分你我的阅读效果。
《战狼2》不止是爱国大片,它跟其他的中国电影、电视节目都在说同一个故事:在中国崛起下怎样维持中产核心家庭价值。 《战狼2》的军事娱乐化早已在湖南卫视真人秀的《真正男子汉》出现过。来自韩国的综艺节目,变成以明星参与的、教育观众中国军事国防的综艺节目。种种的真人秀也好,哪怕是歌唱比赛也好,今天中国需要叙述的陈腔滥调是中产家庭价值:个人梦想、刻苦耐劳、幸福家庭、反抗之不可能,如《英雄》(2002)、《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狄仁杰之通天帝国》(2010)。 《战狼2》的敌人好像是雇佣兵和非洲的红巾军,但都是抽象而不具体的。清楚的是雇佣兵首领杀害了冷峰的老婆。敌人不是什么反革命、走资派,而是破坏核心家庭的人。 Rachel、Pasha和冷峰所组织的新核心家庭模式,是令人安慰的。影片最后出现的护照是告诉冒起的新中产人士,在国外旅行遇险时有国家作后盾。护照在影片结尾出现似乎定义了爱国是条件式的,同时民族主义是关乎流动的空间。这个流动的空间恰巧是与资本轨迹是重叠的。虽然吴京说自己不想被资本强奸,但他说的只是主动权的问题:「想一块玩就玩,按照我的方法玩」,并不是对抗资本的逻辑。民族主义到头来像另一部打破纪录的大片《美人鱼》中的环保议题只是个幌子。尽管它能激起一些情感、为资本家发财立品、加一点文化价值,但它也不会要求你真正的关注这些价值。
香港影评常说这类影片是政治宣传、垃圾、独裁,又或以「主旋律」、「好看不好看」、「大师不大师」来评定电影,而忽略这部电影的意识形态逻辑原来是自己熟悉的镜像。
【参考书目】
- 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像 (1949-196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
- Fanon, Frantz. The Wretched of the Earth. New York: Grove, 1963.
- Morris, Meaghan.“Transnational Glamour, National Allure: Community, Change and Cliché in Baz Luhrmann’s Australia.”Ed. Jan Shaw. Storytelling: Critical and Creative Approaches. Basingstoke: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83-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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