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12天
2017年10月10日星期二
片名:鳗鱼 The Eel (1997),今村昌平
京都,酒店
在选择这个星期排片时,必然想选择一部今村昌平的作品,这是一个特别强悍和简练的导演。他的名作很多,《猪与军舰》、《我要复仇》、《楢山节考》。尤其是《楢山节考》,初次看时的震撼至今难忘,今村对人间有种生物学的观察和描绘,但又不失诗意和悲悯。
但是在我私人观影史中,《鳗鱼》是我最先接触到的今村作品,也是我最爱的一部今村作品,他的晚期作品,风格依然简洁,又不全然的绝望和冷酷。当时(二十年前),《鳗鱼》属于影迷必看之作,是获得戛纳金棕榈不久,又兼役所广司主演。
当时我们刚看完《失乐园》、《谈谈情、跳跳舞》,役所广司成了影迷心中的偶像。他身上有一种典型的斯文和拘谨,为我们塑造了每天挤通勤列车上下班的职员形象。而他也是典型的无法和妻子、家庭、社会正常沟通的中年男性。
《鳗鱼》也是讲一个沟通的问题。虽说我已经看过多遍,但这次在旅途中重温,依然感触良多。这种感触历久弥新:也许是因为任何时刻我们都有如何面对过去、朝向未来的问题,都有如何面对绝望和愿望的问题,都有如何面对爱所带来的欲望和惊惧的问题。
一个男人、上班族山下拓郎,因妻子与他人偷情,愤然杀死她,然后骑车去警局自首。八年后被假释,在小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厅。他不愿和任何人说话,只有被他养在玻璃缸里的鳗鱼才听得到他的心声。他无法原谅自己,为什么如此爱妻子,却又不惜杀了她。
在山下救了企图自杀的女人服部桂子之后,她进入了他的生活。山下自我禁锢对桂子的爱念,他恐惧那种心灵的开放,一个原因是桂子让他想起妻子。直至桂子逃避的恶男寻上门来,在冲突中,山下豢养鳗鱼的玻璃缸被一棒击碎。
就像所有的好电影那样,能像永动仪有着内在的生命力的,都是充满值得玩味的细枝末节:譬如夜捕鳗鱼、召唤外星人、神经质的秋田卡门。
我从前写过笔记。有两则故事觉得值得一说。一个是关于鳗鱼的,一个是关于导演的。
在看《鳗鱼》之前,没有关心过这种动物,或许在我们眼里,它不过是一种食物而已。在电影里,通过角色之口陈述鳗鱼是如何繁衍的:鳗鱼在淡水中生长,长大后成群结队到遥远的大海中去产卵繁殖,在几千里的旅途中它们不停歇、不摄食,到达目的地后就产卵,然后由于体力衰竭而死。剩下的雄性鳗鱼顺着漂流路线护送幼鳗回到江河湖泊中,多数雄鳗就在途中死去。幼鳗在淡水中生长三五年,性成熟后,又开始了漫长悲壮的生殖洄游。(更神秘的是,鳗鱼的性别是因环境而变化的,譬如说食物不足时,大部份鳗鱼会变成雄鳗;反之食物充足时,大部份会变成雌鳗)。
鳗鱼作为道具、作为象征,在这部电影里都非常重要。被养在鱼缸里的鳗鱼,显然可以看作是被囚禁在欲望里的山下。鳗鱼的故事本身可以看作是“性的悲剧”,亦有人指出,鳗鱼在影像上给人的感觉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山下杀妻本是一封邻人的告密信引发,但在潜意识(幻觉)中,那封信被怀疑并不存在,完全是他的嫉妒心作祟。他本热衷彻夜钓鱼(这暗示性生活很冷淡),突见妻子在陌生男人的身体下百倍欢爱的画面,直接导致他决然刺死了爱妻。之后满身血污的山下,平静地骑车前往警局自首,“如同完成了性爱仪式一般轻松”。
自己投身在监狱,意味甘愿接受着身体与心灵的共同禁锢。影片中有一个出色的场景,表现刚出狱的山下看到路上一队进行慢跑训练的运动员,就忍不住跟上去跑,这是被囚禁和规训的后果。而最后山下将鳗鱼放回河流,这种“放生”意味着欲望与灵魂的解放。
今村昌平的每一部电影,都多少和性有关,他说:“因为性就是人生啊。”——据说,他对《鳗鱼》这部电影的遗憾之处在于,性这个主题未被充分挖掘,所以后来拍了《赤桥下的暖流》,他的最后一部长片。
今村昌平在2006年5月30日因肝癌去世,他的倒数第二部作品正是《肝病大夫》,其中有一句著名的台词:“生命只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式,可能我走得太远了”。当时我读《南方周末》上的纪念文章,看到一则故事,印象深刻。
今村在进入电影界初期是小津安二郎的第五副导演,这是他猜拳输掉的结果——他和其他年轻人都更愿意跟随另一位导演木下惠介。今村与小津的志趣完全不同。今村觉得小津拍的东西和现实毫无关系。
今村说有次他正在伏案写剧本,小津悄无声息的凑过来看,并越过他的肩膀说,“你怎么又在写乞丐和妓女”,今村说他心中一阵恶心。1954年,今村写了《猪与军舰》的故事,交给小津审查。小津看过剧本后,厌恶地问:“你为什么总想拍这些蛆虫一样的人?”今村的回答是“我将书写蛆虫,至死方止。”
虽然《鳗鱼》中的人物已经不像“蛆虫”,但依然可以从影片中沉沦于性欲的女人,以及另一个运垃圾的假释犯身上,看到人的动物性。
《鳗鱼》是根据日本“太宰治”文学首奖,吉村昭所著的《黑暗中曙光》改编而成。我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据介绍说“山下的心路历程在小说中有极重的描述,而转换成电影自然会丧失某些意识流的精神与风格呈现”。这种“缺失”正是今村简洁的大师风格之处。
在电影中,时间被从容而大胆地截取,中间的过场戏统统没有,而观者也不必费心思量,自然而然在心中将故事组接起来。而闪回和旁白的突然出现更是毫无顾忌,却恰到好处。(女主角中特写反应镜头,更是褪尽铅华,有黑白电影才能感受到的古典电影风韵。)正是在不罗唆、不煽情的叙述中,对人的关怀才变得深刻、深远。
影片中有一个想召唤UFO的年轻人,借了山下理发店旋转的灯箱,希望能沟通到外星人,影片结束前,整个镇上的“闲人”们都来参加这个“UFO之夜”,虽然没有召来外星人,却变成一个充满快乐的篝火晚会(正是在烟花与音乐中山下将鳗鱼放走)。
在山下因为桂子暴力而重新回到了监狱之后,那个“失败”的年轻人问桂子外星人到底会不会来,桂子说“只要你愿意等”。这句话突兀、略显过度温情,但实际上也意味着放开自身的禁锢、放开从前的幻想与记忆,对欲望和爱也不必再有罪恶感和恐惧。
桂子说,“只要你愿意等”,也就意味着愿意开放自己,没什么比真诚的愿望更可贵了。
|本文根据我今年出版的新书《我们都是人生的学徒》所收录文章修改
第45周 每个时代的日本电影
10月9日(周一)《花火》(1997)北野武
10月10日(周二)《鳗鱼》(1997)今村昌平
10月11日(周三)《蒲公英》(1985)伊丹十三
10月12日(周四)《三里塚边田部落》(1973)小川绅介
10月13日(周五)《少年》(1969)大岛渚
10月14日(周六)《女人步上楼梯时》 (1960)成濑巳喜男
10月15日(周日)《东京物语》(1953)小津安二郎
(除此之外,之前已写到:小津周,沟口和成濑周,九零年代日本电影一周,以及大岛渚、黑泽明、山田洋次的作品散见各个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