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48天
2017年11月15日星期三
片名:夏日时光 L’heure d’été (2008),奥利维耶·阿萨亚斯
广东梅县,宾馆
09年七月初路过巴黎,去了奥赛美术馆(Muséed’Orsay)。在巴黎逛博物馆,很多人会想到去卢浮宫、蓬皮杜和奥赛,这不是什么特别的选择。但是我去奥赛有个小愿望,是想去一看Louis Majorelle设计的一张书桌,以及其它几件新艺术运动时期的家具。
也许在奥赛、它们并不是最有价值的展品,但是因为去之前,我看了一部由奥利维耶·阿萨亚斯新作《夏日时光》,这些家具作为道具出现在这部电影里场景中,并且成为重要的角色。我很喜欢这部作品,于是有兴趣亲眼目睹这些艺术品,就好象追星族定要去现场看他们的偶像一样。
阿萨亚斯的《夏日时光》是奥赛美术馆在2005年一个电影计划的部分。当时奥赛总共找来了欧亚和南北美洲的四位导演,以奥赛为题分别拍摄30分钟短片,组成一部长片。这四个导演是法国的阿萨亚斯、中国台湾的侯孝贤、美国的吉姆·贾木许和智利的劳尔·路易斯。
几经周折,侯孝贤和阿萨亚斯分别在08年推出了长片作品《红气球》和《夏日时光》,且都已变成了长片。侯孝贤以他自己的风格拍摄了“时光”这样东西,和往常的区别在于,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拍摄了巴黎这个城市里的日常生活。而作为侯孝贤的崇拜者阿萨亚斯的《夏日时光》,则以更为亲切、熟悉的目光,借奥赛美术馆中那几件“物”,去审视对家庭、对记忆的种种念想。如果游历过奥赛,回头重看这部电影,就会更有感触。
电影片头出字幕时,一座郊外的旧房子,忽隐忽显得矗立画面之中,仿佛是时光里的幽灵。甫一开场,画面明亮,夏天的味道就扑面而来,一群孩子在嬉闹,背景是一片绿色的草地树林,鸟鸣正欢。全然是悠闲假日的气氛。
这一天是母亲75岁的生日,她的三个儿女带着自己的孩子从各地赶来,为她庆生。他们合送的礼物是个高档的一拖二的子母机电话。——然而,令人觉得讽刺的是,他们两代人之间其实不太联系:长子在巴黎教经济学、女儿在纽约当设计师、次子被公司派驻在上海。这位艺术气质颇浓、装扮精致的老太太,独自守在这座老房子里,等待大限来临,只有一个老佣人陪伴她。
这座墙壁已然斑驳的老房子,里面满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书桌、橱柜、花瓶,以及墙上的绘画无一不是博物馆级的名作,当然还有母亲的兄长、一位著名画家的大量手稿。母亲向长子菲德交代后事,而菲德肯定这座房子里的一桌一椅都不会变动,会留给后代、以及后代的后代。这仿佛是传统、是文化、是家族得以延续的一种方式。
这座他们兄妹三人度过童年的房子,对菲德来说就是一座记忆的博物馆。那些令人垂涎的艺术品,在他的眼中,只是记录童年时光的载体:约瑟夫·霍夫曼设计的橱柜,打开来放的是玩具飞机;Louis Majorelle设计的一张书桌,上面堆满了父母的书籍;而小时候打碎过的德加的小雕像,被收在一个超市购物袋里……
我想阿萨亚斯一定是非常喜欢柯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的画,他不但借来柯罗的两幅作品挂在这栋房子里,而且一些镜头甚至很有柯罗的味道。比如母亲送别孩子们的镜头:在短暂的欢声笑语之后,儿女们终于分别离开。母亲在挥手告别之后,转身走上台阶,步入阴暗的树影之中。这个镜头的影调温和、暗淡,充满诗意的忧伤。柯罗的许多风景画,画的都是亲切的自然,回忆中的场景,仿佛有风吹过的森林。《夏日时光》虽然拍的是当下的时光,且多是明亮的色调,但在意境上每每有柯罗的温和、自然的味道。
《夏日时光》整部影片的叙事粗略地分出几块,都是围绕旧屋和藏品(即“遗产”)而展开。母亲在第二场戏中就已去世,长子菲德渴望保持不变的意愿,始料未及被弟、妹二人打破,后者直言不但每年回来度假说不准,甚至是否回法国居住也没有定数。在全球化的当下,世界的任何地方,似乎都可能是家。
菲德终于明白,在他人的心中,不但“家”的念想在变淡、“乡”的念想在变淡,甚至“国”的念想也在变淡。而他渴望永久流传的家族感情与传统文化,随着这些念想的变淡,当然也分崩离析。而菲德珍视的那座记忆的博物馆,在弟、妹的现实打算下,迅速地被拆散加入了拍卖的行列。这意味着:那些“物件”不得不和“感情”剥离开来,摆在有待估价的目录图册上。
菲德再次看到那些伴随自己成长的家具饰品,已是在奥赛美术馆中。他说,没有插着鲜花的花瓶是死的。那些家具,不再像它们在旧物中时,那样家常、那样有用、那样有生命力,现在它们只是静静陈列在那里,等待参观者走过,投下匆匆一瞥。
而菲德的妻子说,放在博物馆里,总比放在无人看管的旧房子里好,毕竟它们被更多人欣赏到了。确实,我们对承载记忆的物件——不仅因为它们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的看法从来都有诸多矛盾。终于有一天,我们的历史会消失、我们的感情会消失,只有这些博物馆里的物品,超越时间,被流传下去。
《夏日时光》最动人的一场,是在接近结尾处,那位年迈的佣人,在人去楼空之后重新回来看望这座旧屋。这时的摄影机被置于屋内,随着佣人的边走边向里张望,摄影机无声地跟着在屋中缓缓移动。这一视角,既像是逝去不久的母亲灵魂的视角,也是这座旧屋本身的视角,又或者说是一个“过去”的视角。这个镜头显露出来的情感,不仅充满眷恋,而且无限唏嘘。
但是,阿萨亚斯并未停留在大众化的伤感。转过场来,他就安排了许多年轻人,由菲德的女儿带领,冲进已然空荡的老房子里,占据了它的上下前后所有的空间,摩托车的轰鸣,流行歌曲的吵闹,他们舞蹈、他们亲热,打破了本来的沉寂和宁静。这场戏呼应着最开场时——孩童们的嬉闹。这让人有一种感动,仿佛这座旧屋又重新获得生气,苏醒过来。
阿萨亚斯为《夏日时光》设计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菲德的女儿和她的年轻恋人,为了躲避朋友,悄悄远离这座房子,躲进森林中,最终消失不见……这是一个既古典诗意、又意味深长的镜头。
这似乎告知我们:过去虽然珍贵美好,但绝不足以万般留恋。——阿萨亚斯在访谈中用一句话更深远地诠释了这部电影:历史和记忆决定了我们从哪里来,但并不能妨碍我们到哪里去。
时隔多年重看《夏日时光》还是这么优美和通透,流畅的长镜头和群戏表演,时光仿佛轻抚屏幕。那些家具、花瓶、装饰品,放在博物馆里似乎失去了生命力;但是放在家里也很难长久保存和流传下去。阿萨亚斯在影片里保留了这些艺术品归宿的矛盾,这也是人的情感归宿的矛盾。并且完美地把握住了“度”。这个“度”就是承认生活是有遗憾的,人的历史无论如何也是充满遗憾的。我们只能宽容的接受现实,并且更开放地眺望未来。当我们发现,影片的结尾呼应了开场,就能猛然感觉更年轻的一代不知不觉地在时光中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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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时光 L’heure d’été (2008),奥利维耶·阿萨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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