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73 一个女人的小奥德赛

“我拥有的,望着仿佛很远;那消逝的,在我却是现实。”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73天


2017年2月13日 星期一
片名:五至七时的克莱奥 Cléo de 5 à 7
导演:阿涅斯·瓦尔达,1962
南京,家

我对阿涅斯·瓦尔达的记忆,来自阿涅斯·瓦尔达对自己的记忆。这句话听上去有一些绕。但是真的,最近几年我才开始较为系统地去看瓦尔达,起点是瓦尔达拍的自传式纪录片《阿涅斯的海滩》(Les Plages d’Agnès,2008)。80岁的瓦尔达,划着船、倒着行走,回溯记忆。这部影片由摄影、搬演、艺术装置、影片剪辑构成,涉及到这位伟大而可爱的女性一生从事过的各种艺术领域。

在这部纪录片中,阿涅斯·瓦尔达在海滩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浪花冲上来,将她的名字抹去。这个场景,以及整部影片,显出深情、智慧、迷人与可爱,80岁老祖母却宛如18岁的少女。当时由衷地想到一句话:艺术真是让人年轻啊!

看瓦尔达要从短片《短岬村》(La pointe-courte,1955)看起,我们又把它译作《短角情事》。人们把这部电影视为新浪潮的先声(比《漂亮的塞尔吉》、《四百击》、《精疲力尽》都要早几年)。全部是实景拍摄、用非职业演员或不知名演员、建立间离效果、不确定的时序、打破古典叙事、将个人与社会的故事并置、刻意混乱的剪辑,这是瓦尔达带给电影的新风格,也是之后新浪潮电影的特征。

所以,人们把瓦尔达叫“新浪潮之母”,后来大概记者越来越年轻,而作者越来越老,经常看到有的文章把她称作“新浪潮祖母”。

阿涅斯·瓦尔达 | 来自网络
阿涅斯·瓦尔达 | 来自网络

《短岬村》在巴黎一个小影展上首映时,《电影手册》的影评人特吕弗到帕纳斯电影院去看。我读到他当时写的文章,觉得他并不是特别满意。“是诗意还是自负?”“是现实,还是过于用力的真实?”年轻的特吕弗觉得电影过于松散、也过于隐晦。他说影片的广告和影片本身很相符——“这是一部需要阅读的电影散文”。

当年看《短岬村》,和特吕弗一样,觉得松散和隐晦。一个男人和她的妻子无法投入地爱;一座渔村正遭遇政府的检查。但我也同时意识到,它是我所爱的艺术片的一个样本。

下午我在自己浩瀚的碟片中没能找出这部短片来重温,作罢。晚上读一篇文章,读到两句德国诗人的诗,觉得这是最初看《短岬村》时心情。“我拥有的,望着仿佛很远;那消逝的,在我却是现实。”

新浪潮的发声,有赖于摄影录音器材的轻便化,这使得年轻的电影人可以在大街上拍摄天然背景,使用自然光,降低成本,减少剧组规模,并且可以有即兴的创作。这就像印象派的诞生,实在是有赖于管状颜料和新油画笔的发明,得以使画家可以在太阳落山时,在户外就画完落日的景象。我联想到,阿城最早看完《四百击》觉得好,是好在整部片子就像铅笔在纸上涂,随手涂上几笔,电影就那样结束了。

晚上重看《五至七时的克莱奥》,这是阿涅斯·瓦尔达的首部长片。故事早已了然于胸。巴黎流行歌手克莱奥被一切都由一份即将到来的体检报告折磨着,她担心自己会如占卜的人所言患上癌症。在等待报告的两个小时里,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巴黎。动人的配乐是Michel Legrand所做,他是瓦尔达的丈夫雅克·德米的合作搭档,为《瑟堡的雨伞》作曲。戈达尔和安娜·卡里娜出演电影里的片中片,那是他们最要好的时候。

《五至七时的奇奥》剧照 | 来自网络
《五至七时的奇奥》剧照 | 来自网络

至于影片的内容,我早年在看时,曾写过观影笔记,附录在文后,不再翻新。电影本身仍然好看,永远好看。“有时代感,又永不过时”,这是《45周年》的导演安德鲁·海格说的,他说自己最近几年才看到这部电影,“我认为制作一部想法复杂,但同时又轻如空气的电影,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这次看,忽然觉得阿涅斯·瓦尔达拍的巴黎,影像仿佛律动的大海,每一个片段都如此波光粼粼。

最后我想模仿一下特吕弗在写《短岬村》的文章最后的话,他推荐让·维果的第一部电影《关于尼斯》,说这是——人一生至少要看一次的电影。是啊,我真心觉得《五至七时的克莱奥》也是——人一生至少要看一次的电影。


一个女人的小奥德赛

“丑陋也是一种死亡,只要美丽还在,我就活着”。

——这是巴黎流行歌手克莱奥的信念。她怀疑自己得了癌症,可能导致毁容破相,这是比死还要令人恐惧的事。这也难怪,她在电影里是那么的美。有的影评形容这部《五至七时的克莱奥》(Cléo de 5 à 7)——“展示了一个美丽女人的空虚和她空虚的美”。新浪潮女导演阿涅斯·瓦尔达的这部电影时长90分钟,拍的是克莱奥等待自己的确诊报告的最后两小时。饰演克莱奥的Corinne Marchand本人和这部作品本身都只能用一个词形容:美不胜收。

影片的开场是克莱奥去占卜师那里用塔罗牌算命,这也是这部黑白电影唯一的彩色片段,牌面的色彩仿佛赋予“命运”以一种强烈不安与不真实感。整部电影在塔罗牌的预示下,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在强烈的不详和焦虑下,我们美丽的女主角的身体,愈发透射出迷人的姿态,一种脆弱的迷人。她走下楼梯的镜头仿佛杜尚的名画《下楼的裸女》,折射出内心的动荡;她走上街头立刻被热闹的气氛包围,加剧了她的困扰。接着,我们很容易发现她成为了巴黎街头一个“被看的女人”。

《五至七时的奇奥》剧照 | 来自网络
《五至七时的奇奥》剧照 | 来自网络

但是,在死亡的压迫下,像克莱奥这样漂亮的女人真正需要什么?是“被看”吗?不是。是“被关注”吗?不是。甚至是“被宠爱”吗?也不是。她有个礼貌的爱人,富有而繁忙,只会用空洞的话安慰她。她也有哄她开心的词曲作者,为她创作各种风格的动人歌曲。她在这些时而欢快、时而悲伤的歌曲里,转变不同的形象,既是到处留情的性感女神、也是失魂落魄的寂寞女子。克莱奥随着歌曲黯然神伤,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人人都宠我,但没人爱我”。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徒具美丽外表的傀儡。

此时此刻,外来的安抚,都不能平静克莱奥的内心。于是她干脆扯去了假发、换上黑色的衣装,重新出门,回到街头,去唤醒作为女人的内在自觉。瓦尔达在这部女性主义的典范之作里,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说教、没有任何煽情,只用灵动的镜头带领我们尾随克莱奥,观看她的奥德赛之旅。这次我们发现她不再置身于众人目光的中央;她反倒成为“看的主体”。人们似乎不再那么留意她、关注她;她仿佛孑然一身,游弋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她开始感受到真实的情感,被忽视、恐惧、以及自由自在。她去看自己的闺蜜,一个雕塑工作室的裸体模特,交换对这个职业的看法,那位女模特说:“身体让我快乐,但并不让我感到骄傲”。而克莱奥承认自己总是害怕真正的付出,而这种恐惧,其实来自对美丽外表的过度的自我保护。

克莱奥的奥德赛之旅的后半程,在公园里遇到了一个健谈的青年,他翌日就要去阿尔及利亚前线。克莱奥第一次向陌生人敞开心扉。他们一起漫步、一起搭巴士去医院看确诊报告。一路上充满诗意,这些诗意不是风光片那般徒具外表的诗意,而是切入克莱奥内心的诗意。她逐渐完成了从迷惘到自觉的转换。这种转换显然带来了好消息,医生告诉她,她的病只需要两个月就可痊愈。影片是以克莱奥和男青年的面容结束,他们的表情几乎为零。但是所有的观众,都能体会到,一个新的克莱奥出现了,她将活得更真实、更自觉、更有自我价值。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