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纽约时报》评论家Manohla Dargis在针对史蒂文·索德伯格(Steven Soderbergh)的作品《魔力麦克》(Magic Mike)的影评中,她提出了一种观点,把不可言说的一种现象说了出来。如果她提的观点不是具体针对这部电影的话,几乎可以作为女性评论家的宣言。她写道:“有一种观点认为,好莱坞的电影总是为了男性观众的视觉享受而编排的,几乎让女性观众被排除在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进入电影院去看《魔力麦克》这样的电影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去凝视里面的帅哥美女,这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道理。一个世纪前,喧闹的观众们挤着去看那些帅哥美女拍的电影,性感的珍·哈露(Jean Harlow)和充满异国情调的鲁道夫·瓦伦蒂诺(Rudolph Valentino)吸引了观众,原因很简单,有个东西可以随时随地吸引观众,那就是性的吸引力。
很多人看电影背后的东西至少有一部分是由欲望驱动的,那为什么这个话题经常被搁置一边不被谈论呢?对于影评人来说,谈论个人欲望似乎被认为是不成熟的。在评论界,有一种长期以来的态度,认为应该避免用第一人称写作,评论家应该保持一定程度的客观性。
但对有些评论家来说,评论与自我保持距离的原则有时似乎与整个观影体验背道而驰。一些最有才华的批评家完全没有遵守这一原则。宝琳·凯尔(Pauline Kael)在她最令人难忘的评论之一——对维托里奥·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的《擦鞋童》(Shoeshine,1946)的评论中——一开始就讲了一个关于与男友争吵的趣闻。
如果说影评从来都不是客观的,那么欲望也是如此。身体上的吸引力有一种奇特的、私人化的魔力——从这一点上说,它很像不可避免影响一个人的影评的元素:这个人的态度、背景和偏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去谈论欲望。但谈论女性的欲望,才是真正吸引我的地方。虽然男人和女人都能从看漂亮的电影明星中获得愉悦,但当女性完全表达出这种愉悦时,她们可以真正有所得。
面对一个长期以来排斥女性视角的行业和艺术形式,当我们分享最私密的个人印象时,它让我们回到了本质:电影文化的叙事。这在其他学科中也是如此。例如,在文学界,优先聚焦女性主体性已经成为核心。越来越多的非虚构小说的出版形式也越来越多,而这些形式曾经被认为是凌乱的或自我陶醉的。女性的私人回忆和传统上被贬低的“女性化”倾向现在成为新的写作新浪潮的素材。这种方法运用到电影编剧中的时候,必须包括我们的性欲。
只有当我们能够阐明这种立场时,在评论中接受出现这种私人化的、生理性的反应才显得有价值,否则影评就只会充斥男性化的“客观的”批评技巧和电影分析。这并不是要拒绝这些技巧,而是要质疑强加给我们的男性化方法。女作家应该在必要时拒绝来自于僵化的传统主义的压力。
▍被观看的男性
在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88年的小说《猫眼》(Cat’s Eye)中,她写道:”当我感到寂寞想念男孩子时,我怀念的是他们的身体。我研究他们举着香烟的手……肩膀的坡度,臀部的角度。侧面看他们,我在不同的灯光下打量他们。我对他们的爱是视觉上的:那是我想拥有他们的部分。不要动,我想。保持那样,让我拥有吧。”
阿特伍德的视角和想要在银幕上观看男人并没有多大不同。这是一种单向的凝视,在黑暗中安全地进行,把男人作为性客体。结果,男人罕见地成为了一种被动的生物,被女性欲望包裹着。他就在那里被人看着。《魔力麦克2》(Magic Mike XXL,2015)公映时的任何一群女性影迷就能证明观看男人引起的真实快感,这部片子公然迎合了这种欲望。
阿特伍德笔下被塑造出来的被动的男性性客体,以及《魔力麦克》中对此的视觉化再现,两者如此有力是有原因的。当男人凝视着女人的时候,无论多么无辜,这种目光中都有一种主导性和对女性的所有权。在现实世界中,男人们可以在大街上肆意“视奸”女人或者是言语性骚扰女人,对此他们并没有受到多少阻力,虽然近来反性骚扰行动越来越多。对男人们来说,这并不丢脸,他们毫无羞耻感。但是,当一个女人凝视着男人,还公开讨论时,她是在重新夺回自己的欲望。她是在展示无论在电影史还是日常生活中长期以来被压抑的大胆的性冲动。
对于女性的身体,女性自己经常像是游客,我们不断被鼓励着从外在的角度看待自己,并做出相应的调整。电影却可以让我们有机会向外看。另外,女人生活中还有另一件事:男人可能是危险的,即使是看起来有魅力的男人。但电影明星完全是另一件事。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盯着看他们是很安全的。电影可以给女性更多安全空间,让她们沉迷于对男性的凝视,不回避、不间断的凝视,而若是在现实世界里,这样的行为可能很难找借口去解释。
异性恋女性的欲望总是有些许可能会导致身体受到伤害,虽然承认这一点非常令人沮丧。而凝视《美国舞男》(American Gigolo,1980)中的半裸的、古铜色肌肤的理查·基尔(Richard Gere)却永远不会让你陷入危险。对我来说,看着《魔力麦克》里油光满面的塔图姆(Tatum)脱得几乎一丝不挂的样子,有一种颠覆性的快乐,是看脱衣舞娘永远无法拥有的快乐。当然对于同性恋女性来说,需要的欲望不是对男性的凝视。但无论性取向如何,几个世纪以来,女性都是作为性客体而存在的。事实是,银幕上对女性的描绘,大多时候仍然是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附加功能”的幻想延伸:取悦男人,对男人有吸引力,让自己的身体以某种方式成为公共财产。直男的欲望并没有错,但它没办法推动社会进步。
对纯粹肉体美的物化并不是这种形式的女性欲望的唯一元素。欣赏一个电影明星和欣赏一个杂志上的人物或街头的男人并不完全一样。有无数演员,无论男女,在现实生活中看上去毫无魅力,然而一上镜就可以焕发光芒。演员的肢体动作是他的沟通方式,远远超过了情节或书面对白。他驼背的肩膀,拱起的眉毛,他在餐厅点菜或叫车的方式,都为他建立了一个故事,从一部电影延伸到另一部电影中。对我来说,要被他吸引,需要的不仅仅是显而易见的东西。除了完美的六块腹肌之外,这种身体叙事的形式也是同样吸引我的东西,那是一种从表演的细节处迸发出来的人格魅力。所以,普通观众被欲望吸引去看电影,而对于影评人或电影学者来说,这也是同样重要的一点。
以下是我的一些例子:白兰度(Brando)低沉的调情语调;塔图姆小狗式的欢快模样;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的懒散羞怯的步态;年轻的米奇·罗克(Mickey Rourke),他的流氓姿态下隐藏着深深的温柔;伊德里斯·艾尔巴(Idris Elba),优雅而又收敛,拥有强大内心;《穷街陋巷》(Mean Streets,1973)中的罗伯特·德·尼罗(Robert De Niro),他身着皮衣,语速极快,是个亢奋的疯子,就像要撕碎银幕,他就是那种你母亲警告过你千万别碰的男人;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心不在焉,随意地把一根烟方向不对地塞进嘴里。
▍凝视明星背后的心态
对于那些希望被认为像男性评论家那样理性的女性来说——这样说出来似乎很荒谬可笑——讨论女性欲望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因为讨论女性欲望似乎印证了女性过去被认为“女孩子气”“轻浮”“不严肃”等等的特征,对此女性似乎有一种真实存在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好像在暗示如果我们被电影明星所吸引,这看上去似乎会破坏我们作为影评人的专业性,或者打破了影评看上去还算有逻辑性的表面。
而《时代》周刊的影评人Stephanie Zacharek却毫不畏惧这样的标签,以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将其摆在了面前。她在评论马克·韦伯(Marc Webb)最近的家庭剧情片《天才少女》(Gifted,2017)时,用了整整一个段落来描述克里斯·埃文斯(Chris Evans)健壮迷人的身体。“埃文斯的美有种荒唐的感觉。虽然他有着现代人的头发,但还是像一个四十年代的足球英雄,而他自己却毫不自知。埃文斯还年轻,他应该多演一些不知道自己有多帅的小镇青年。虽然看上去他好像很轻易地演了出来,但实际上肯定没那么容易。”
我希望有更多的女性能像这样很舒适地写出这样的评论。但很多人害怕表达这种欲望,因为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行业里,性的渴望意味着突出我们的 “他者性”(otherness),我们的性别差异,我们的个人印象,而这种方式一直是直男的禁忌。
现在的男性评论家们倾向于避免表达性欲,避免被认为是不尊重女性、怀有色意、或反女权主义。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应该注意这些事情。表达吸引力并没有错,尤其是涉及到明星、表演和叙事时,我从不主张男人们因为评论玛丽昂·歌迪亚(Marion Cotillard)或克劳迪娅·卡汀娜(Claudia Cardinale)的美貌而受攻击。
但是,这种欲望的表达方式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因为一不下心就会变成冒犯而非真诚的赞美。最近光鲜亮丽的杂志对著名女演员的介绍就展示了如何不去触碰这个话题。在一篇个人采访中,无论受访明星有多美,采访者都应该把个人喜好放在一边。但实际上,这对一些人来说,似乎很难做到。在电影领域之外,对女性外表的反复描述,坦率地说,会让人感到毛骨悚然,也会让人感受到作者高人一等的傲慢态度。
就拿一名男记者在《时尚》杂志(Vogue)上针对塞琳娜·戈麦斯(Selena Gomez)所写的这篇充斥着令人厌恶的物化女性的父权口吻的文章为例:“当我把围裙从她那一头巧克力色的头发(潘婷公司为这头秀发支付了数百万广告费)上套下并系在她那细腰上时,此刻的我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保护欲,而我想知道被她迷倒的那么多男人是否多年来也都有这种感受。”
2016年,《名利场》(Vanity Fair)对玛格特·罗比(Margot Robbie)的介绍更加趾高气扬。“她26岁,她很美,但不是模特那种超凡脱俗的美,而是更大众化,看上去有些忧伤,慢慢你会觉得她挺美。她看上去是金发,但发根却是深色的。她看上去身材高挑,但其实是穿了很高的高跟鞋。她可以性感而又有气质,就算全裸也是如此,但只表现在她的作品里。”
事实是,女性已经习惯了被贬低为只剩身体和性。不知不觉中,男性作家们已经欢快地将女性身体殖民化了好几个世纪——而且这种情况在主流名人新闻界和电影研究的隐秘世界中仍在继续。因此,如果男性电影观众无法再表达自己的纯真欲望,因为它已经被垂涎欲滴的色狼和墙上贴着海报的青少年所淹没,我们知道该怪谁。也许这也是为什么对异性恋男性欲望的阐释显得如此陈腐的原因。
像《五十度灰》(Fifty Shades of Grey,2015)、《暮光之城》(Twilight,2008)和《魔力麦克2》这样的电影都比大多数电影更多地迎合了女性的性幻想,但影评往往对此不屑一顾,或者说这样的电影概念有问题,它们在电影圈内往往是充满了争议。“它针对的观众是那些搞女子婚前单身派对的人。”这是一位影评人对《魔力麦克2》的评价。真正接受女人贪婪的性欲还是一件新鲜事。而能够说出“我爱丁丁”并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任性道路,这简直是对看电影背后最传统的原因(男性观众凝视女演员)的彻底颠覆。
编剧界的传统主义者——尤其是业内杰出的男性前辈们,无论在社交媒体上还是面对面时——似乎很想告诉我,什么样的意见才是值得尊敬的或专业的。但我已经厌倦了被告知什么是不体面或不合适的。现实生活中的这些限制已经够多了,我们应该提供女性更多的空间,让她们可以既理性地分析,又能感性地表达欲望,既可以饥渴地凝视,又能去思考对这种饥渴意味着什么。
考察观众与电影的关系一直是电影分析的基石,也有很多新的尝试。如前所述,文学作品为我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融合了回忆、文化批评和事实材料的混合类型作品充斥着市场,其中有一些出版物被改编成了电影。最近有两部作品脱颖而出,娜塔丽•莱热(Nathalie Léger)的《Suite for Barbara Loden》和杜尔加·楚·博斯(Durga Chew-Bose)的《Too Much and Not the Mood》——这两部作品都是印象派的、漫谈类的书,作者在对所讨论的作品进行精辟的批评的同时,也有个人的思考。所有关于“女性化”的肮脏联想——轻浮、情绪化、自百式——现在都被用来重新定义文化写作。在这一过程中,它们迫使我们重新考虑这种写作的元素和界限。
电影批评是否也会从这种混合化中受益?在一个不受传统影评形式影响的“标题党”网络社会中,我想知道印象派的电影写作是否会有更彻底的未来。我不禁觉得女性在这方面走在了前面。我们与电影的关系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由梦想、愤怒和性欲所推动的,如果我们对这一主题进行探讨的话,心理学见解可能会是创作源泉。女性的渴望这个原本边缘的主题就是一个完美的起点。
|原文于2020年4月3日发表于BFI网站|翻译:小双 @迷影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