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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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于生活》剧照
那天晚饭前翻特吕弗的一本影评集,《我生命中的电影》,无意看到他写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1956年拍的“家庭惊悚剧”《高于生活》(Bigger Than Life),据说是来源于一个真实事件:一个白天在小学做教师、晚上去出租车公司做调度员的好好先生,因致命病痛而被要求用激素药“可的松”进行治疗,结果因药而性情大变,成为狂想者和家庭暴君。我对这个故事好奇的地方是,在一成不变的生活面前,一个人个性的突变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于是就找出这部DVD 来看。尼古拉斯•雷在色彩、灯光、空间、服装方面的使用,都是大师级的导演,他的西部片《荒漠怪客》和通俗剧《无因的反叛》都是经典之作。《高于生活》里有一个孩子在家中翻找父亲药物的紧张场景,媲美希区柯克

我相信这部电影在一定程度上是政治寓言,针对1950年代初的麦卡锡主义。那位服药的教师,发病的开端是追求一种幻想的、他又支付不起的生活方式,比如带着妻子去买奢华的衣服。随后他又开始对自由散漫的教育体制表达不满,在家长会上抨击孩子是道德和智力的侏儒,大发法西斯言论——家长们愤然离去,但还是有一位冲上来说:“他应该当校长!”为了实践他的教育理想,除了向教育部写信之外,就拿自己的儿子下手,要把儿子改造成一个天才、一个完美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始至终都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在摄影机的仰视下,他变形为一个恶魔式的人,在他内心还认为自己是上帝的代言者呢。

《高于生活》的剧本非常精炼,扼要地交代教师对儿子在三个方面的的改造,分别是身体、智力和道德。结果令他失望的是:一儿子接不住橄榄球,二儿子做不出数学题,三儿子因挨饿偷喝了牛奶——在身体、智力和道德这三个方面都“不符合”他的要求。在听完一次布道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亚拉伯罕,想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做牺牲品。他的逻辑极端荒谬:儿子既然无法成为一个杰出的人、那么必然堕落为有害的人。妻子哭着提醒他,上帝最后没有让亚拉伯罕下手啊,这个男人正言辞地回答:“上帝错了!”这部电影可怖之处正在于此:在这个家庭的统治者,一位父亲、丈夫和教师竟然认为上帝错了而想取而代之,这足以使他和他家庭的生活走向疯狂的、荒诞、黑色的悲剧。

这部影片里男人的病症也来源于中产家庭生活的辛苦与乏味。小邪在评论里曾谈到:战后美国家庭的变化:“战后士兵归来,工作机会有限,于是将很多工作女性赶回家庭空间,相夫教子,房屋建筑中厨房的朝向发生变化:以前是要看到丈夫下班归来,当时是要照看后院里玩耍的孩子”。影片里也有处理当时中产家庭生活中男女关系的诸多细节,最终给人的感受是:干净、整洁、规矩,包括穿着精致的主妇,一切都像电视广告片,但总之很无趣。“无趣”这个词,这位教师在发病前和发病后都有提到。这个无趣实际上本就来源于教育的规划与广告的号召。药物的作用,只是将这种“教化”进行催化,把后果放大到极致。尽管这部影片译为 “高于生活”有些错误,但是如果将错就错来讲,我觉得尼古拉斯•雷最想警示的是:道德不能高于生活、不能大于生活,一切想把人变成完人的行为,其实就意味着毁灭。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