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在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将军去世两年后，西班牙议会颁布了大赦法，这似乎满足了亲民主团体的要求。毕竟，在西班牙各地的游行中，示威者喊出的主要口号之一就是“大赦与自由！”（¡Amnestía y Libertad!）。大赦与自由有关；它意味着政治犯被释放，旧政权的反对者可以就此结束他们的流放生涯。
在西班牙，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时刻。记得1977年4月那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在巴塞罗那的一辆出租车上，司机发出了响亮的欢呼声，开始兴奋地按喇叭。感觉就好像是他中意的球队赢得了联赛冠军。但是我很快发现，他之所以兴奋的原因是因为传来消息说共产党在西班牙已经合法化了，其候选人将要参加即将举行的议会选举。
前一年，政府勉强允许加泰罗尼亚人庆祝他们的国庆节。1977年，估计有一百万人参加了要求增加加泰罗尼亚自治权利的游行，有些人甚至主张加泰罗尼亚独立。此时，由费利佩·冈萨雷斯（Felipe González）领导的西班牙社会主义工人党成为主要反对党，并将于1982年上台执政。
没有人愿意谈论过去，这是有情可原的。毕竟当下充满了各种可能性。而政治在某种程度上使人们可以忽略政治。我清楚记得佛朗哥去世当晚在巴塞罗那的一个疯狂派对，当时甚至没有人提到那位死去的独裁者。有太多其它的事情要谈了，即使顺便提到他和他的同伙似乎也都会违反某个重要准则。
当时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西班牙人似乎早已经把佛朗哥甩在身后了。他们已经想出了一种在压迫性政权下成长的方法，而没有对它给予太多的关注。他们父母所属的前一代人，也想出了一种生存的方式。其中最重要的工具之一就是保持沉默。
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坚持说，即使他们的父母或祖父母参与了内战，也不会在家里提及片言只语，仿佛这种沉默就是一种不在场的证明。
1977年的大赦法以左翼和右翼政党的压倒性多数获得批准，大赦范围也包括了佛朗哥政权执政时犯下的罪行。在当时，没有人看到这样做的危害性。无论如何，没有人愿意在当时对那些年迈的将军们进行无休止的审判。这将耗尽西班牙公民社会重建所需的能量。
新一代人正在崛起，他们对自己成年之前发生的事情毫无兴趣。有一次，当一位年轻的西班牙诗人发现我写了一本关于西班牙内战后的悲伤小说时，他表示怜悯地摇了摇头，说：“没有人会对内战的悲伤结局感兴趣了。”
民主到来后不久，佩德罗·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就成为新西班牙的傲慢戏剧（brash drama）、炫艳色彩（high color）和超感刺激的大祭司。他创造的角色重现了他自己和当时属于他们周围的世界。他们对性革命的重视程度不亚于其他人对政治变革的重视。在他的第一部故事片《列女传》（Pepi, Luci, Bom and Other Girls Like Mom，1980年）中，一个角色注意到了“席卷全国的情色浪潮”，仿佛是在发表独立宣言，当时甚至有一个名为“全民勃起”的比赛。当佩比（Pepi，卡门·毛拉［Carmen Maura］饰演）被一个警察强奸后，她和她的朋友们计划的报复是发掘警察妻子奇怪的、秘密的性渴望，从而破坏他的婚姻。他们没有去找当局报案，也没有上街抗议，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激烈的个人行为。当这部电影首次放映时，这些关于警察妻子和她真正想要的那种性刺激的画面引起了很多观众的笑声，与其同时它们又具有深刻的颠覆性。
母性是阿莫多瓦电影中的伟大主题之一。在《我为什么命该如此？》（What Have I Done to Deserve This?，1984年）中，葛络瑞娅（Gloria，卡门·毛拉［Carmen Maura］饰演）不得不忍受她的婆婆，而在《斗牛士》（Matador，1986年）中，安吉尔（Angel，安东尼奥·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饰演）则不得不面对他虔诚的宗教徒母亲；在《情迷高跟鞋》（High Heels，1991年）中，丽贝卡（Rebeca，维多利亚·阿布里尔［Victoria Abril］饰演）生活在她母亲（玛丽萨·帕雷德斯［Marisa Paredes］）的阴影下，她是一位著名的歌手，嫁给了她母亲的前情人。在这些影片中，母亲并不是萦绕心头的存在，也不是必须面对的过去，而是一种令人讨厌、需要被推开的人。然而，在后来的电影中，如《关于我母亲的一切》（All About My Mother，1999年），阿莫多瓦以更加复杂的方式将母性戏剧化。
他的人物有一个习惯，就是把那些本身可能看起来太明显的问题视而不见。例如，在《欲望法则》（Law of Desire，1987年）中，一段三角恋爱关系中的两个角色是同性恋，他们没有遭遇任何可能被观众轻易想象到的内疚感或压抑情绪。他们脑子中有其它想法，就像他作品中其他作为受害者的人物一样。为了做一些更为有趣的事情，他们回避了自己受害者身份的定义。
在《回归》（Volver，2006年）中，阿莫多瓦允许过去的一代人，包括一位死去的母亲，来困扰那些仍然活着的人。《痛苦与荣耀》（Pain and Glory，2019年）是一部挽歌式的，也是自我拷问式的。其中一个角色是班德拉斯扮演的导演本人的版本，孤独、忧郁、不安。阿莫多瓦在其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颠覆“家”的概念，但在前述的两部电影中，他似乎已经准备好处理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他和他周围的人实际上都有一个过去，都有一个他们当初的出发地，而那不仅仅只是他们梦想的结果。
2019年，阿莫多瓦是一部关于1977年大赦法影响的纪录片《他人的沉默》（The Silence of Others）的制片人之一。该片由阿尔穆德娜·卡拉塞罗（Almudena Carracedo）和罗伯特·巴哈尔（Robert Bahar）编导，主要是论及内战后强加给西班牙的沉默和秘密。
直到今天，全国各地都有在内战期间被佛朗哥部队处决的受害者的无名乱葬岗。2007年，西班牙工人社会党执政后，颁布了《历史记忆法》（the Historical Memory Law），其目的是“承认并扩大那些在内战和独裁统治期间因政治、意识形态或宗教原因而遭受迫害或暴力的人的权利，[并]促进道德赔偿和恢复个人及家庭记忆。”
随后，社会党开始资助寻找乱葬岗，并支持死者的挖掘和重新埋葬。但是，这个措施被马里亚诺·拉霍伊（Mariano Rajoy）领导的于2011年至2018年执政的右翼政府终止了。直到去年，重新于2018年执政的社会党政府宣布，将恢复对挖掘尸体的拨款。
在《他人的沉默》中，我们会看到接受口腔拭子检查的老妇人，她父亲可能被埋葬在一个万人坑中，现在需要采集她的DNA来核对确认她父亲的尸体。我们看到国王和两位右翼总理，包括拉霍伊，都谴责了重新挖掘过去的想法。我们还会看到另一位老妇人玛丽亚·马丁（María Martín）指着一条路说，这条路就建在一处乱葬岗之上，而于内战中被非法处决的她的母亲就埋在那里。
阿莫多瓦的最新电影《平行母亲》（Parallel Mothers, 2021）以生活在马德里的时尚摄影师雅妮丝（Janis，佩内洛普·克鲁兹［Penélope Cruz］扮演）开始，她向法医考古学家阿图罗（Arturo，依斯拉尔·埃雷贾德［Israel Elejalde］饰演）咨询是否有可能获得私人基金资助来挖掘她曾祖父埋葬的万人坑。很快，在与阿图罗的相处中，她怀孕了，并与同样即将分娩的少女安娜（Ana，米莱娜·斯米特［Milena Smit］饰演）共享一间产房。
这部新片以一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开始。安娜的母亲（艾塔娜·桑切斯-希洪［Aitana Sánchez-Gijón］饰演）是一位演员，她太忙了，没有时间照顾她。雅妮丝的母亲则是一位嬉皮士，死于药物过量。她们都是没有母亲的女人，正在不安地尝试做母亲。但这也是一部关于身份认同和归属感的电影。当雅妮丝开始怀疑她从医院带回家的孩子可能不是她的孩子时，她擦拭了自己、孩子和安娜的嘴，就像《他人的沉默》中寻找父亲的那位再婚老妇人做的相同动作。
在将雅妮丝和电影本身推向新的领域之前，阿莫多瓦以我们通过他电影耳濡目染的那种天赋和热情创造了她和她所居住的世界。她的公寓就像电影中的某个角色，它的装饰品、红色家具和刺眼的新奇感。
凭着她的穿着和公寓的风格，以及她与时尚界的伊莲娜（Elena，萝西·德·帕尔马［Rossy de Palma］饰演）之间的友谊和她的工作内容，雅妮丝具有阿莫多瓦经典女主角的所有特征。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逐渐了解，她并没有从任何自我创新的过程中获得力量。她就像《痛苦与荣耀》中的萨尔瓦多一样脆弱。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也没有他的照片。她没有兄弟姐妹。事实证明，伊莲娜并不是她马德里社交界的朋友，而是来自同一个村庄的童年时期的好伙伴。有那么一刻，当雅妮丝发现自己并不是她带回家的孩子的真正母亲时，她站在阴影中，这似乎是对的。 她的大部分存在都是难以捉摸的。
当雅妮丝意识到她抱错了孩子，她的沉默，起初几乎是可以理解的，但当我们换从安娜的角度来看时，这种行为就显得有点不太道德。这种行为以一种非常微妙和有机的方式，呼应了新西班牙内战受害者的遭遇。就像阿莫多瓦试图在最个人化的层面上展示，隐藏真相是多么容易，多么诱人。
《平行母亲》的背景是2016年。当雅妮丝向阿图罗请求帮助寻找坟墓时，他回答说政府已经取消了对发现和挖掘内战死者尸体的所有补贴。“首相拉霍伊，”他补充说，“在一次采访中吹嘘说，在国家预算中，用于历史记忆的欧元支出为零。” 阿莫多瓦电影的追随者会注意到一些新情况：他提到了一位总理的名字。
然而，到目前为止，他并不是完全不讲政治的。对他来说，将性的陌生感常态化是一种深刻的政治行为。很多时候，阿莫多瓦以他古怪的方式证明自己一直是一个反对不诚实和虚伪的道德家；他的角色努力认清自己被隐藏或被禁止发现的另一面。
尽管阿莫多瓦对当下很是着迷，但在他之前的电影《回归》和《痛苦与荣耀》中，阿莫多瓦将围绕死亡的仪式戏剧化。《回归》是以一个公墓地的场景开场，当地妇女正在清理墓碑；它还包括一位老阿姨的守夜和葬礼。在《痛苦与荣耀》中，有一些母子之间的温馨场面，此时所有的政治讽刺都被抛在一边。在其中一个场景中，母亲（胡丽叶塔·塞拉诺［Julieta Serrano］饰演）非常严肃地告诉儿子她所期待的自己的葬礼：她希望如何被埋葬；戴着什么头饰；她还希望让她光脚进入坟墓，因为那代表着没有任何束缚了。
《平行母亲》里雅妮丝执着鲜明形象在与安娜的争论中从模糊不清的状态中浮现出来，当时安娜不理解她为什么如此关心消失的墓穴。在她的愤怒和她的激烈反应中，雅妮丝成为阿莫多瓦版本的《安提戈涅》（Antigone[1]希腊神话中忒拜国王俄狄浦斯与王后伊俄卡斯忒的女儿。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都写过以安提戈涅为主角的剧作。）。她认为埋葬死者是一种神圣的责任。
在雅妮丝家的老一辈人中，所有的男人都死了；只有一个女人还活着，她就是布里吉达姨妈（Brígida，胡丽叶塔·塞拉诺［Julieta Serrano］饰演）。当他们回到村子里见证挖掘工作时，我们看到年迈的布里吉达阿姨在家人的簇拥下一起出现在现场。有那么一个美妙的时刻，她的一个孙女说，布里吉达在她父亲——雅妮丝的曾祖父——被处决时只有四个月大，而她居然还记得他。布里吉达立即纠正了她。她说只记得她母亲告诉她的事情，她对将过去神话化没有兴趣。就像《痛苦与荣耀》中的那位母亲一样，她很清楚自己希望如何下葬。她想和家人一起下葬，为此她需要找到并挖出她父亲的尸体。
很显然布里吉达也需要接受口腔取样。在乱葬岗的场景中，工人们筛选粘土以找到牙齿或纽扣等小物件，这让人想起《他人的沉默》中的类似场景。在一个真正具有戏剧性的时刻，村里的人携手并肩地走向乱葬岗，在那里，被挖掘出来的骷髅已经被分别编号。
走在队伍前面的除了雅妮丝和安娜，还有伊莲娜。她抱着一张埋在那里的亲属的照片。阿莫多瓦过去曾用萝西·德·帕尔马（Rossy de Palma）的形象来扮演他电影中最华丽的那些角色，如今让她来扮演一个出身于小村庄并为死者寻求正义的妇女，这让我们明白了他的用心所在以及为此付出的努力。
在《痛苦与荣耀》和《平行母亲》中，阿莫多瓦的主人公独自生活。他们对过去力量的警惕比对当下的兴趣更大。在前一部影片中，班德拉斯扮演的萨尔瓦多是一个日趋疲惫和悲伤的人物，他对生活的渴望已经减弱。另一方面，佩内洛普·克鲁兹的脆弱和孤独则使她变得更加坚强，她并没有陷入悲伤无法自拔。在影片的最后，当坟墓被打开时，我们得知她又怀孕了。这部可能是阿莫多瓦最具政治性的电影又轻轻地将人物推回到私人生活中，就像他们破碎的世界重新恢复了某种形式的和谐，找到了某种解决方案。
｜原文发布于《纽约书评》（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第69卷第4期, 2022年3月10日刊 PP.11-13
References
| ↑1 | 希腊神话中忒拜国王俄狄浦斯与王后伊俄卡斯忒的女儿。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都写过以安提戈涅为主角的剧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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