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坐地铁,我觉得这和侯麦(Éric Rohmer)有关。
你看,车厢里,少女问年长女郎:“这么说你在期待些什么喽?”
女郎:没有,我什么也不期待,谁也不期待。
少女:那你失眠吗?
女郎:才不。
想想,再想想,这对话多么熟悉!对了,侯麦四季故事中《春天的故事》(A Tale of Springtime,1990年)的台词,少女娜塔莎和哲学教师珍妮越聊越投机,突发奇想娜塔莎想让珍妮换下爸爸的小女友。三个女人的关系,完全可以排演到剑拔弩张,但是《春天的故事》却是风淡云清,两三个场景,三两段人生,什么都发生了,什么都没发生。
你觉得怅然吗?用不着,倚着地铁门的姑娘不是热情地在骂小伙:“你活该!你脚踏两条船。”姑娘的口气让你想到玛歌了吧,《夏天的故事》(A Summer’s Tale,1996年)真是侯麦最青春的电影,男孩和三个女孩,不是红白玫瑰的故事,也不是王子和灰姑娘三姐妹,三个女孩各有各的好,苏兰、莲娜和玛歌,夏天就是令人烦恼,贾斯柏必须得有个抉择。
贾斯柏的抉择之难,看了《秋天的故事》(An Autumn Tale,1998年)就能明白。难忘第一次看这个电影,《克莱尔之膝》(Claire’s Knee,1970年)是七〇年的电影吧,那时候女主角就像影片的光线一样,明亮到婴儿状,时隔二十八年,秋天故事里她来演一个酿酒欧巴桑,真是,真是说什么好呢?再看再看,哎呀,女主角依莎贝拉分明就是《绿光》(The Green Ray,1986年)里的戴安芬,十二年前,这个不算美的姑娘感动了多少人,包括看上去和侯麦完全不搭调的法斯宾德。戴安芬现在虽然成了上一代,但是对感情,她保留了“绿光”时代的纯真,所以,虽然代女友相了亲,我们的绿光阿姨还是坚定地说:“自从二十四年前找到我喜欢的男人的类型后,我就不再有所谓的类型了。比起跟我老公相像的男人,现在我反而比较害怕遇到跟我老公相反的男人。”
四季故事中,几乎有一半的影迷最喜欢这部《秋天的故事》,坐在地铁里,看到上了年纪的男人坚定地握着自己妻子的早就不再光滑的手,想象他们都曾经各自有过心猿意马的时候,彼此有过泥足深陷的秘密恋情,觉得帕斯卡·博尼泽说得真是太对了:“侯麦电影还有一个基本的动力来源,而那也是其人物真正的激情所在:不知情。”
简单地说,“不知情”就是《冬天的故事》(A Tale of Winter,1992年)的唯一线索。菲莉丝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男人查理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回来,查理也不知道他和菲莉丝有了一个孩子,不知道菲莉丝独自抚养着孩子,他不知道当年只是一个很小的错误导致俩人失之交臂,总之,都是因为不知情。当然,也是“不知情”,马克桑斯和洛伊都把自己的感情押在菲莉丝身上,一个还和老婆摊了牌。看到这样的关系,你想到《卡萨布兰卡》了吧,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呀!
好在,这是《四季的故事》。侯麦拍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七十二岁,七十二岁他显得前所未有地自由,在《冬天的故事》的最后时刻,他让他的男女主人公在公车上相遇,而且男的没娶,女的没嫁,这是童话吗?侯麦的高明在于,菲莉丝和查理的相遇不会让你感觉是肥皂剧,圣诞节,这也是日常生活。事实上,结局根本不是侯麦关心的,他的影迷也从来不谈论侯麦的结局,让所有的人念玆在玆的,唯有在影片人物中间转来转去那些话。
这些话,很多年来,一直让侯麦的反对党觉得很无聊,另一个说法则是太文学或太哲学,回头想想,侯麦的主人公的确是哲学的,即使不像《慕德家的一夜》(My Night at Maud’s,1969年)中的主人公那样老谈笛卡尔,也绝对不屑去说卡迪尔,不过,岁月流逝,在革命年代淡出旋涡的侯麦,五十年如一日守候的东西,今天看来不仅不反动,而且比戈达尔还具有人民性。而对于我来说,坐地铁实实在在成了怀念侯麦的一种方式,你看,“不知情”不正是地铁里的恋人絮语显得如此迷人的动力?再说了,当年觉得特别书卷气的侯麦对话,出没在我们的地铁车厢里,好生平常。那边,一对母女俩说的话,正是《冬天的故事》的台词:
菲莉丝:没什么。他太有智慧了。这样的人当朋友还行,可是久而久之我会觉得矮他一截。我也不知道……他太温和了……
母亲:这才好,温和的男人不多了。
温和的男人不多了,温和的侯麦已经离开。好在,深夜的地下铁,都是侯麦的电影。
一年四季,怀念侯麦。
|原文發表於《2010電影工作坊:光影之隙》(戴錦華 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1年7月第1版),PP.314-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