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70年代是创新电影的黄金时代,那么也可以说世界电影在80年代变得更加标准化。但少数导演依然在思考电影制作的新方式,维姆·文德斯(Wim Wenders)无疑是这个团队的领头人。在《美国朋友》(The American Friend,1977)和《水上回光》(Lightning Over Water,1980)这两部备受好评,但却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的电影之后,温德斯拍摄了《巴黎,德州》(Paris,Texas,1984),这部电影证明了观众依然渴望新鲜事物。这部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是实验性的,也是非常诗意的,它打破了传统的叙事规则。整整一代的电影人都在追随温德斯的脚步,但他选择了一条不同的道路。他用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杰作《柏林苍穹下》(Wings of Desire,1987)让所有人感到惊讶,这部电影他请来了摄影大师亨利·阿莱康(Henri Alekan),这位老前辈曾在40年代为让·科克托(Jean Cocteau)的《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1946)掌镜。
一个总是不断探索的导演,注定会犯错,这是游戏的一部分。温德斯的后期作品,比如《暴力终结》(The End of Violence,1997)或《百万美元酒店》(The Million Dollar Hotel,2000),在某种程度上没有早期作品那么令人感兴趣。然而,他再次用一部出色的纪录片《乐土浮生录》(Buena Vista Social Club,1999)让所有人感到惊讶。因此,谁知道温德斯接下来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惊喜呢?
我们在戛纳电影节相遇,在这座疯狂的马戏团中,看到他依然能从容不迫地思考自己的答案,着实令人耳目一新。他的分析深入到令我时常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精神病医生,而不是一名记者,但这种反应也理所应当,毕竟,对他来说,质疑一切是根深蒂固的准则。
—— Laurent Tirard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慕尼黑电影学院教授电影制作,我曾在70年代初在那里学习过。我尽量让我的教学尽可能实用,因为我当时上的那些理论课程,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事实上,我真正意义上的导演生涯,是在几年后,我当电影评论人时才开始的。我认为,学习电影制作主要有两种方式。
第一个,当然就是自己拍电影。第二个则是写影评。写影评迫使你把自己的分析推向更远,用具体的方式(为了他人,尤其是为了你自己)解释一部电影成功或失败的原因。
批评与理论课程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当你写影评的时候,你与银幕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你在谈论你所看到的东西。而在理论课程中,你们之间有一个中间人——老师——他会解释给你看你需要看什么。换句话说,就是他本人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他被告知要看什么。这种方式不可避免地会扭曲理解的过程,这也是我不推荐这种学习方法的原因。
▍讲故事的渴望
让我对现在的学生和年轻电影人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他们不再是从拍摄短片起步,而是直接拍摄广告或音乐录影带。当然,这是视听行业发展的结果。他们生活在一个与我那个时代完全不同的文化中。然而,音乐录影带和广告,与短片相比,在讲故事方面有很大的缺失。我感觉这一代人,通过制作那些具有完全不同的原始功能的影像,正在失去对讲故事的理解。讲故事不再是主要目标,也不是主要的驱动力。我虽然不想泛化,但我感觉年轻导演们最看重的是新颖性,他们觉得必须用作品的独特性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有时,一个视觉上的笑料就足以成为制作一部电影的理由。然而,我认为,导演最重要的职责是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他需要讲一个故事。
我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我刚出道的时候,完全不在乎故事。对我来说,最初重要的只有影像——影像本身是否合适,或者场景是否合适。但故事对我来说却毫无意义,简直是外星概念。在紧要关头,几个场景的集合,可能形成一个可以称为故事的东西,但我从未把它看成是一个有开头、中间和结尾的命题。
是在拍摄《巴黎,德州》时,我突然有所顿悟。我意识到,故事就像一条河流,如果你敢于扬帆起航,如果你相信这条河流,那么你的船就会被带往神奇的彼岸。在此之前,我一直在逆流而上。我始终待在岸边的一个小池塘里,因为我缺乏自信。在那部电影中,我意识到,故事是存在的,它们无需我们创造。人类赋予了故事生命,你只需要让自己顺流而下。
从那一天起,讲故事在我的电影创作理念中,变得越来越重要,而制作美丽的影像,则退居二线,甚至有时还会成为一种障碍。最初,人们对我的最大赞赏,就是说我拍出了美丽的影像。而如今,如果有人这么对我说,我会觉得这部电影很失败。
▍拍电影:为什么?为了谁?
拍电影有两种方式,或者说,拍电影有两个理由。第一个,就是你心里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想法,并通过电影将它表达出来。第二个,则是拍摄电影是为了寻找你要表达的东西。我个人而言,我一直在这两种方式之间犹豫不决,而且我都尝试过。
我拍摄过剧本结构非常严谨的电影,我严格按照剧本拍摄,也拍过一些完全不受限制,超越最初想法的电影。这种类型的电影,更像是自己的一次冒险,而且也是我最喜欢的创作方式。我喜欢拥有相对开放的体验,在拍摄过程中可以不断地探索和改变故事的方向。这显然是一种特权,意味着你必须按照顺序拍摄电影。但很少有几次,我能够这么做,我发现这种方式比另一种方式更令人满意,在另一种方式中,你只是在执行事先做好的决定。
你拍电影的方式,取决于你拍电影的理由。至于拍电影是为了谁,我认为那些为了影像本身而拍摄电影的人,是为了满足自己。毕竟,影像的完美程度,以及影像的力量,是极其私人的概念,而讲故事则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沟通行为。一个想要讲故事的人,必然需要观众。随着我越来越重视讲故事,我开始为观众拍摄电影。当然,我从未定义过我的观众。我认为,我的观众比我的朋友们更广阔。因此,我认为,总体而言,我拍电影是为我的朋友们拍的——换句话说,主要是为了那些参与这部电影制作的人。他们是我的最初观众,我会努力确保他们对这部电影感兴趣。然后,则是我的朋友们,这个“朋友”的概念更加广义。最终,则是代表我的朋友们的广大公众。
▍活出场景的必要性
拍摄我的第一部电影时,我都会在每个晚上仔细地规划第二天的拍摄计划,我会画一些草图,就像故事板一样详细,然后抵达片场后,我知道我会拍哪些镜头,以及如何拍摄。我通常会先准备构图,然后摆放演员的位置,告诉他们站在哪里,以及如何在镜头里移动。但渐渐地,我感觉到这成了一个陷阱。然后,在拍摄《巴黎,德州》之前,我有机会执导了一部舞台剧。这次经历极大地改变了我的工作方式,可能是因为我不得不更加关注演员的表演,这也让我更深刻地理解和欣赏他们的表演。
从那以后,我开始做与以前相反的事情。换句话说,我在行动中寻找场景的构图。我抵达片场时,脑海中并没有任何关于镜头拍摄的想法,只有在与演员合作之后,让他们在片场四处走动之后,我才会开始思考应该在哪里架设摄像机。当然,这个过程需要更多的时间,因为你必须在确定镜头分解之后才能打光,但我现在知道,我必须在拍摄之前先“活出”场景。即使是在勘景阶段,我发现自己也无法面对空荡荡的片场,并开始思考如何拍摄。我失去了这种天赋,或者说,我已经失去了这种天赋。
▍拍电影不止一种方式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电影语法,一种他从别人那里学到的,或者是他自己创造的语法。最初,我的语法来自于美国电影,更准确地说,来自于安东尼·曼(Anthony Mann)和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的电影。但最终,我感觉到自己被困在某些教条式的规则之中,所以我开始重新创造这些规则。
其他导演是通过担任优秀导演的助理来学习的。我直到最近才开始经历这种学习方式,而且这是一次很棒的经历。1995年,我参与了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电影《云上的日子》(Beyond the Clouds,1995)的拍摄,担任了一种类似助理的角色。当然,我和普通助理导演的处理方式大不相同,首先是因为我参与了剧本创作,其次是因为我之前已经执导过几部电影。因此,当我早上抵达他的片场时,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如果换做是我拍摄这部电影,我会如何处理这些演员和场景。我认为,几乎每一次安东尼奥尼准备拍摄一个场景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想,“这样做不行,不可能。这个场景写得这样,你不可能从一个推轨镜头开始。”当然,我几乎总是错的。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拍摄这个场景,而且效果很好。这与我用同样的素材,会拍摄的方式截然不同,但效果一样好。
这段经历让我对那些固执的、死板的导演理念有了新的认识。比如,我一直拒绝用变焦镜头拍摄,这在我的字典里是禁止的,变焦镜头就是敌人。我有一个理论,认为摄像机应该像人的眼睛一样工作,而人的眼睛是无法变焦的,想要看清细节,就必须走近物体,所以我更喜欢用推轨镜头来代替变焦镜头。令我惊讶的是,安东尼奥尼几乎所有的镜头都是用变焦镜头拍摄的,而且我不得不承认,结果有时也令人印象深刻。
同样,我一直拒绝用两台摄像机拍摄,因为我认为,第二台摄像机往往会成为第一台摄像机的障碍。另一方面,安东尼奥尼坚持使用至少三台摄像机,而且大多数情况下,效果都很好。因此,从这段经历中我获得了一种更大的自由感,这体现在我对导演工作的理解上。我认为,所有导演都应该尝试一下,看看其他导演会如何拍摄同一个场景。这样做打开了新的大门,提供了新的选择,也让你意识到,做某件事总是有很多方法。即使一开始让你感觉有点不安,但我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方式,可以让你在作品中带来改变。
▍秘密、危险和错误
我发现的主要秘密,或许与演员有关。当你开始拍电影时,演员往往是最让你害怕的东西,你会竭尽全力去找到一种方法去指导他们。但秘密在于,根本不存在一种方法。每个演员都有自己的方法、需求和自我表达方式,演员的方法多种多样。最终,作为导演,你所能做的,就是让演员能够放松下来,让他们不再表演,不再假装成别人。你选择演员是因为他们本身,所以要确保他们能够做他们自己。当然,这意味着他们对你所安排的环境,要充满信心。
我要警告所有导演,最主要的危险,就是你的个人分量与电影的分量之间的平衡。预算越小,你越容易控制电影。预算越大,你越容易成为它的奴隶。当预算超过某个临界点后,你的野心就会反噬你,让你最终失败。
最后,关于导演永远不要犯的错误:有很多,而且我认为我犯过所有错误。但最大的错误,大概就是认为你需要展示你想表达的所有东西。比如,关于暴力,似乎没有人能够找到除展示暴力之外的其他方式,但事实上,电影往往通过不展现暴力来达到最震撼的效果。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此文收录于Laurent Tirard2002年出版的《电影大师班: 世界顶级导演的私人课程》(Moviemakers’ Master Class: Private Lessons from the World’s Foremost Directors,)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