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解码宫崎骏的《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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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2023)

宫崎骏在新片《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里营造出的那座神秘的塔楼,其实是一座尘封已久的通天塔式的藏书楼。其入口处的罗马式样拱形大门的门楣上镌刻的是见于《神曲·地狱篇》第三章开篇处地狱之门的诗句——“神圣的力量,至高的智慧”(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这一处引用,可能是理解宫崎骏这部充满隐喻的封山之作的金钥匙。也许从没有一部动画影片如此贴近书籍,那也就意味着只有以书籍为工具,才能为它做出合理的诠释,把它当作一本书去阅读,才会发现宫崎骏隐藏其中、欲传递给观者的信息。

影片的片名出自著名编辑、儿童文学家吉野源三郎的同名小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吉野源三郎:『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新潮社一九三七年版),这早已广为人知。这部以十五岁少年“小哥白尼”为主人公的道德启蒙式小说作为山本有三编纂的全十六卷《日本少年国民文库》的最终卷,于一九三七年七月由新潮社出版。《日本少年国民文库》的出版宗旨是让日本青少年跨越褊狭的国粹主义,涵养人文精神与人类进步信念。在军国主义势力抬头、言论自由受到限制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吉野源三郎作为该文库的编辑主任,为引导青少年树立健全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亲自撰写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科的吉野源三郎曾在该校图书馆任职,一九三七年进入岩波书店担任主编,翌年创设了岩波新书,战后创办了《世界》杂志,并主持创办了岩波少年文库。《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在战后不断再版,一九八二年收入岩波文库,是岩波文库目前所有出版物中销量第一的名著。影片中十一岁的真人拿在手中的该书扉页上,有母亲的手迹“留给长大的真人 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秋”,而该书首次出版正值“七七事变”刚刚爆发,这说明真人母亲是在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之际,将这本传递人本主义精神的小说留给了主人公。宫崎骏经过精心设计,让这部作品和以“二战”末期为背景的影片叙事生成互文关系,借此表达了对战争的反思。在这个段落中,该书扉页上的插图、法国画家米勒的名作《播种人》也完整地出现在画面里。这幅画作在日本的知识界几乎无人不知,因为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它就被岩波书店选为出版社徽标,常见于该社的出版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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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岩波文库新装版

吉野源三郎的小说直接出现在片中,起到打通影片的故事时空与外部的真实世界的作用。而影片的主要角色和叙事线的设计从本世纪出版的爱尔兰作家约翰·康诺利的小说《失物之书》中受到了启发,也属于早已公开的信息。《失物之书》是一部和无数书籍相关的书,讲述了一个包裹了无数故事的故事。宫崎骏的影片也具有同样的元叙事特点,他从康诺利的小说里借用了人物关系的基本元素和叙事主线,但却完全替换掉了主人公在异界冒险的故事内核。两相比较,影片重点渲染和强调了主人公恋母与寻母的叙事明线,开片即展示真人的生母葬身于火海的残酷场面,后将其塑造为少女与火神合一的形象,在异界与真人重逢,疗愈主人公内心深处的丧母之痛。此外,真人的继母被设定为生母之妹,着力表现了主人公的俄狄浦斯情结。继母与生母犹如孪生,这就意味着真人恋母与寻母的对象不仅是逝去的生母,还应包含宛如生母在世的继母夏子。这一改编,无疑为展示和探寻主人公隐秘的精神世界带来更丰富且多重的释放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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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康诺利著、田内志文译《失物之书》

真人进入塔楼后巡游冥界的经历,仍需要以一部书来做阐释。正如塔楼入口处引用的地狱之门的诗句所示,意大利中世纪伟大诗人但丁的《神曲》是理解本片核心内容的关键。真人的异界巡游,其实是宫崎骏在用动画影像摹写和诠释《神曲》。牧真人少年相当于但丁,来自藏书楼的书籍世界的苍鹭充当了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角色,火美对应的则是但丁深爱的贝雅特丽齐。苍鹭、火美引领真人进入的死亡之海、石塔王国以及位于塔顶的超现实世界的伊甸园,同但丁游历的地狱、炼狱和天堂相对,可分别视为“地狱之海”“炼狱之塔”“塔顶乐园”的三重世界。但丁在三界之中遇到了三位圣女——圣母玛利亚、圣卢齐亚、贝雅特丽齐,真人也在异界遇到了三位母性或母性化角色——雾子、火美与夏子。以《神曲》为副文本去解读本片,在寻母故事的明线之下,主人公赎罪之旅的隐线便能清晰地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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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图》,由波提切利依据但丁的《神曲》创作,梵蒂冈图书馆藏(来源:wikiart.org)

真人由苍鹭引领下沉到“地狱之海”,被急于觅食的大群鹈鹕拥进黄金铸成的死亡之门。他在此后的游历中并非只有旅人身份,也是一名需要赎罪的人。真人和同学打架后用石块自击额头留下的疤痕,相当于但丁进入炼狱时被刺在额头的七个字 P,即拉丁文“罪”(peccatum)的首个字母。他需要在冥界认识和反思自己的罪过,实现道德与灵魂的净化而重返现实。宫崎骏摹写《神曲》的重点之一,在于展示亡灵世界。“地狱之海”的核心场域被设计为一艘因遇难而搁浅的巨大木船,船身布满了青苔与青草,船舱被一片繁茂的松林遮蔽,松林之上,高大挺拔的丝柏直插云端。这个海面上孤岛般的朽木之城,象征了人类世界的死亡之景,无数的幽灵和等待托生的灵魂“哇啦哇啦”(名字可能来自“われわれ”,即“我们”)应为这艘沉船上的亡灵。画面中黄金大门后的死亡之岛和高大的丝柏,被认为引用了十九世纪瑞士象征主义画家阿诺德·伯克林的名画《死岛》。丝柏自古埃及、古罗马时代便被视为对死神的最佳献礼和冥界的象征而被种植于墓地。

在表现亡灵世界的“地狱之海”,鹈鹕被塑造为那里的代表性生物。这种鸟虽然擅飞,却属于游禽,其独有的长嘴和喉囊证明它们以猎食的鱼类为主食。可是在“地狱之海”根本捉不到鱼,它们只得高飞觅食,以“哇啦哇啦”为食,并为此而遭到火焰的攻击。鹈鹕因那一张特别的大嘴而呈现贪婪之相,所以在此受到无尽惩罚。它们身受的火焰攻击,可从但丁描写的地狱第七层的“永恒的火雨”看到原型。那只折翼的老鹈鹕在濒死前对真人感叹这片飞不出去的“被诅咒的海”,便是“地狱”,似乎图解了以吃掉异类的方式生存又必遭业报的人类世界运转的基本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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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托生的灵魂“哇啦哇啦”与濒死的老鹈鹕

可称为“炼狱之塔”的陨石之塔是鹦鹉王国的巢穴。与基本保持了鸟类原态的鹈鹕相比,塔内鹦鹉的仿人化程度达到了极致——个个肥硕过人,挺胸直立行走,被称为“鹦鹉人”。它们原本由塔楼的主人带入塔中,却吃掉了铁匠(若能联想起但丁和铁匠的轶事,还会发现这个残忍设定背后的黑色幽默)并占领了铁铺,手持刀叉或利刃,建立了自己的王国。贪婪、暴食、傲慢、背叛……它们身上似乎集约了种种人类之罪的表征。真人在险些被其分食之际,被火美解救。以火形现身的火美,象征炼狱之火。在《神曲·炼狱篇》中,火具有极为丰富的象征含义自不必言,而“炼狱”在日语中即被译为“净火”。结束炼狱巡游的但丁需要穿过烈焰才能与贝雅特丽齐相见,获得灵魂净化而接近光明,炼狱之火是灵魂获得涤罪与重生的必要条件。与之相对应,宫崎骏让真人与火美牵手穿越炼狱之塔的黑暗之界,从火美家燃烧的壁炉里一跃而出,有如重返母亲的产道,与生母重又相见。二人在位于塔底的石室产房中找到夏子时,火美也是以火焰的爆发抵御了石塔对真人“触犯禁忌”的惩罚。

在“塔顶乐园”再次重逢时,看似恋人实为母子的火美与真人深情相拥,是本片对人性的至美表达。而在他们身后,樱花与枫叶同时呈现出最鲜艳的色彩,鹦鹉惊呼其为“天堂”,实则却是一片虚幻之境。如果说“地狱之海”与“炼狱之塔”皆为人类现实世界的镜像,“塔顶乐园”仿佛隐身于书斋的舅公建构在象牙塔中的元宇宙,似乎象征现代人类的乌托邦之梦。由此看来,宫崎骏营造的梦游三界所呈现出的基本世界观是:地狱和炼狱都是真实的,因为有死亡和罪恶;而天国是虚幻并终将毁灭的,因为那只是人类自己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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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与火美相拥

石塔的主宰者舅公在塔内垒起的积木,显然有其建构世界的象征意味。舅公希望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真人成为继承者,命其用十三块石质立方体搭起石塔,以维系塔中世界的平衡。在基督教象征体系中,十三因是表示神的“一”与表示三位一体的“三”的结合数而备受重视,《神曲》的叙事恰好始于一三〇〇年。按宫崎骏本人执导的电视系列片《未来少年柯南》加上全部剧场版动画片的数量计算,《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正好为其第十三部作品。总之,十三这个数字可在此理解为圆满之数。但在数字密码之外,宫崎骏在这段关键场景的台词中,还深藏了关于“恶意”与“王国”的隐语。老者的这句“你来建自己的塔,创建一个远离恶意的王国……”(「君の塔を作るのだ。悪意から自由な王国を…」),看上去是个极有吸引力的梦想,但若如此理解,很可能会选错答案。因为此话后半句的日语原文,其实包含了两个正相反的意思:“远离恶意的王国”和“从恶意创建出的自由王国”。如何去理解和应对,其实是一道极富哲思的测试题。真人以对自身“恶意”的自觉而表示不能触碰石块,这便是至善之选。因为既然他看到了石头的恶意,也觉察到了自身的恶意,就不可能“远离恶意”,从而易滑向“从恶意创建出自由的王国”的极端,那便等同于复制地面上战火燃烧的人间地狱。

塔内异界有多处场景,仿佛宫崎骏对自身作品有意或无意的自我指涉。那位白髯老者既像是虚幻的乌托邦世界的创世主,又像是一位动画世界里的造梦人,甚至可以直接理解为他就是打造了一个动画宇宙的宫崎骏本人。老者希望少年真人作为他的接班人搭建属于自己的世界,仿佛是宫崎骏在与未来的自己展开对话。那么,真人的拒绝也就意味着宫崎骏对自己动画创作的深度反思,甚至是自我否定。老者这个在异界中看似绝对性的存在,却成为故事终局的殉道者,殉葬于他一手缔造的世界。而随着塔的解体,塔内的鹈鹕、鹦鹉得到了自由和解放,意味着隔绝于现实的乌托邦必然走向封闭与覆灭,也隐含了宫崎骏对于无限度追求虚拟现实和元宇宙的技术造梦时代的警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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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塔的主宰者舅公在塔内垒起的积木

片中,主人公“牧真人”的名字先后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他首次走进教室时的黑板上,一次是在母亲写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扉页的留言上。而且,片方资料特意使用了早已不属于日语常用汉字的繁体“眞”字。主人公被大群鹈鹕拥进死亡之门,遇到了以渔妇形象出现的雾子,对方听到他的名字后,即刻说道:“难怪你浑身都是死亡之气。”为何“眞人”之名与死相关?这可能来自日本汉学家白川静对“眞”字的独特阐释。白川静认为该字上方的“匕”为倒悬之“人”,下方的“具”为倒悬之“首”。因此,“眞”为路毙之人,死于非命者。死者不会再生变化,成为永恒之物的“眞”。宫崎骏想必是参照了白川静的这一解释,才为主人公命名为“眞人”。当然,此名的表层意思与汉语并无差异,经过地狱、炼狱中的灵魂洗涤,真人才成为“真正之人”。牧真人的名字里其实还隐藏了一个隐语,如果将这三个汉字用日语音读逐字读出,其意为“我是新人”(ぼくしんじん)。这意味着他想以“新人”的面目推出这部耗时七年的告别之作,同时也做了未等到影片完成便离世的准备。如若有此一劫,观众在影片里看到的“真人”,按白川静所解,便是一个“路毙之人”的自画像。

苍鹭的日语发音“さぎ”与“诈欺”同音,正好和“眞”构成反义。苍鹭变成人鸟同体的“苍鹭男”,开口讲话便告诉真人,他的母亲并没有死,正在塔里等他解救。真人认定其为谎言,但也决意进入塔中一探究竟。在《神曲》的世界中,苍鹭所喻指的“欺诈”与真人的疤痕所表征的“恶意”一样,皆为人类特有之罪。在日本古代神话及民间传说中,苍鹭又往往充当冥界的意象,与灵魂、死亡以及冥界的引路者相关,恰好与带着“死亡之气息”的“眞人”搭档,担任其巡游死界的赎罪之旅的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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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与苍鹭正在争辩

真人与苍鹭还围绕“是否所有的苍鹭都说谎”的话题展开过争辩:“苍鹭说所有的苍鹭都说谎,此话到底是真是假?”这句台词模拟了古希腊哲学家埃庇米尼得斯的“所有克里特岛的人都是说谎者”的著名悖论。这个段落,容易令人想起宫崎骏在郑重宣告隐退之后又重新出山的自食其言,但这场真假之辩,触及的更应该是动画电影的表现特质以及虚构与真实的辩证关系,因而隐含着对影片本身的自我批评。宫崎骏在其作品中一贯致力于探究如何借助动画独特的虚构特点,去触及并传达世界的深层真实与本相。片中多个场景有意识地运用了过度夸张的动画表现手法,比如:夸张地展示真人自残后的血流如注的画面;大鱼的腹部被剖开后,腹中内脏喷涌而出将真人淹没的场景;火美为真人涂抹到面包上的明显过量的果酱;等等。这些被刻意放大的视觉表达,在增强画面叙事渲染力的同时,也足以令观众意识到这是属于动画表现的夸张手法,以此而达到对动画虚构性质的解构效果。故事以主要出场人物在烈火中的往生拉开序幕,以一个完整异界的崩溃和自毁而收尾,如此反复而直接地展示死亡、亡灵以及死后世界,其实是对动画附灵特性的逆向应用,继续尝试改写关于“动画”的定义。同时,与大量的文学、动画作品建构出“引用”“戏仿”关系的互文性手法的精心运用,让这部作品成为一部必须被“阐释”的文本,只能通过影像重读与延展阅读才能解开它所隐含的谜语和玄机,探明片中布设下的重重隐喻。值得注意的是,电影的叙事运用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重要创作方法,那就是意大利的符号学大师翁贝托·埃科在小说《玫瑰的名字》中所运用的“双重编码”与“互文反讽”。《玫瑰的名字》以中世纪意大利的一所修道院里的藏书楼为主要叙事空间,本片的藏书楼主人在命令苍鹭做真人的向导时,从楼顶丢下来一枝顷刻间化成烟云的玫瑰,或许可以理解为对该书的暗示。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这一奇异的片名背后,也隐藏着一个电影的文本谱系。被译为《生之欲》的黑泽明的经典影片,拍摄于“怎样活着”成为生存课题的战后初期。宫崎骏的作品自《风之谷》起,多有对“怎样活着”的探讨。创造出二十世纪日本电影票房神话的《幽灵公主》曾以“活下去”(生きろ)为广告语,十年前的《起风了》则再次打出“必须活下去”(生きねば)的宣传语,本片更是通过引用名著书名的问句直戳当代观众的痛点。然而,“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也并非原有片名最准确的中文翻译,这种译法依然经过了修辞上并非必要的加工。更接近原文的译法,其实是:“你们将怎样活着?”与略带理想主义色彩的现有译名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原有片名的这一问以深度的绝望为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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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高畑勋去世一个月后,宫崎骏在三鹰吉卜力美术馆举行的高畑勋悼念会上致辞,“Paku-san(高畑勋的昵称),我们都曾竭尽全力在那个时代活过”(来源:asahi.com)

在宫崎骏看来,进入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后,人类已来到“活着”都变得举步维艰的时代。因此,这部新作的创作是以一个不测时代的到来为前提的。宫崎骏在写于二〇一六年夏的影片策划书中,已经对他的创作意图做出了极为清楚的表白:“世界正在膨胀,无法预测的大崩溃将在何时到来?如今,我们身处的这个社会的整体仿佛正屏住呼吸,等待那个瞬间的来临。你们将怎样活着?这个问题也意味着我自己要怎样活着,要以怎样的姿态对待观众。在处于人生危机之际,必须要睁大眼睛直面那些我们本不想看到的、不想暴露出来的东西,并且要跃步跳过。这部作品不追求愉悦、暖心的感触,而要表现出能够经受住恶意、梦魇和血淋淋的世界的勇气。终于来到了比此前作品都更为遥远的地方,我们站在了出发之地。”


|原文刊于《读书》杂志2024年9期

秦刚

中国作家和学者,北京日本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