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话辄短。短片话很少。这几年大陆做的最好短片之一,张乙的《美丽的》对话非常少,心情非常重。
交流是件烦人累人的事情,当面说最累,背后说当时轻松,事后可能要负责任。通电话其次,所以手机方便的用处之一是可以在信号很不好的地方通话,把背景音调大一点,让交流变成交流声。再其次是短信,连语气都简略很多,都是要省略当面谈话的麻烦。
我经常想,人和人都不一样,凭什么非要坐在一起说话?凭什么一些人说话另一些人只能听着?
在理论层面的思考,促使我认为话语权不是权力,倾听才是。话语权只在话语有限传播的前提下、在话语有限的前提下,才是权力。而我们已经进入了话语泛滥的时代,不可能再回话语稀缺时代。倾听作为一种权力,类似手机段子:重要的不是谁给你发的,而是你再给谁发,发给谁那个人会被你逗乐。在信息传播的链条中,权力在下一个人手中,那个即将被激活的人,将把信息阅后删除还是直接删除,会不会给你回复。
有没有话的问题,我们这样来思考一下贾樟柯的作品。贾先生基本是个话语稀缺年代的人,他的电影除了《世界》都是无话可说的人物。恰恰《世界》是我唯一不喜欢的他的作品。我坚定地认为该片应该是个性爱和话语极无节制的作品,但恰恰它在这两者上都彷徨没有尺度。贾先生的人物一直不自我表达,并且贾先生的艺术理想之一是“静物”。他大意是这样解释的:有些人不说话,他们甚至基本不动。如果你也不动,也不说话,可以看他很长时间,看他过多久才动,才说话。尤其在比较偏远的乡村,更是如此。他非常想拍这么个东西,本来非常好,后来转变成了《三峡好人》,英文名叫《Still Life》,虽然与初衷有距离但很不错。
这个问题的思考之复杂,一是信息的到达方,即倾听的人,在当今的消费社会中,被公认为是消费者,就是他要付钱。在一个信息过量的世界要为信息支付费用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实,与传统理论中物质极大丰富之后一切都是免费的有很大差距,充分说明免费只是物质匮乏时代的理论想象。支付在传统社会中是一种权力,但现在消费品泛滥,不支付在现在的社会中更是一种权力。我倾向于认为支付了费用的信息更垃圾。这个话题跑偏暂且按下不表。
这个问题复杂的第二方面是信息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是一个恒定的量。对,这是个数学概念。依然按传统理解这可能只是一个心理期许的问题,比如满怀希望地给某某QQ留言对方却因为没钱去网吧突然废掉了这个号码。这个信息就从接近无限大变为了零。但我宁愿认为该量的变化是个包含心理之外很多因素的一个综合系统,破解既不可能也无必要,我们只要阅读其中的局部就可以了,也就是现代性中的所有信息都只能是碎片。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个量不由信息发出者来决定,而由接收方来决定。这就是我说的倾听是权力,也是传统理论中说的读解决定文本。
这个问题复杂思考的第三个方面是,传统认为信息量在编制的过程中完成,我认为在传播过程中完成。那么编制者在编制过程中完成的恒定的量,在接受中如果不是恒定的,递增和递减两个方向的变化,在编制过程中是否可以预期。比如主旋律电影,设计了一些重大命题,主题更是高尚,编制过程精美得超越有关部门规定的技术标准,是否可以预先知道它传播的效果打不打折扣?而且复杂性还在于知道多少人看过也是没有用的,哪一个个体看进去了并且把信息放大?所以递增和递减中有编制的作用,就是你的话是怎么说的,这样就是个传统概念中的艺术问题了。
由此而及表达。言为心声。不说话,就得见面眉目传情,不是表演系毕业的做起来有点难;不见面就得尺素万里,不是文学系毕业的一般也不那么干。那些导演系毕业的经常文学功夫和表演基础都一般,不擅长舞文弄墨或挤眉弄眼,要是不让他们说话,还不得憋死?不说话会把人憋死吗?当然,你没见死人都不说话、说话的都是活人?所以言论是自由滴,宪法万岁。
所以有话辄长,无话辄短的八卦涵义是,有话要说是长处,无话可说是短处。
在一个作者,就是他有要表达的东西。相对比的是多数作品在描红,就是别人用红线勾一框,他填上就行了,填不满或者墨色溢出线外了都是罪过,跟阿Q把圆圈画成瓜子形一样。别以为这是个比喻,咱们这儿的框框,多数是红色的。高粱樱桃恋人河谷都是红的。职业导演们经常很符合技术规范地在描,能一笔下来不用钩补的都是艺术家。
在一个作品,就是能让别人找到说法就成。就怕那看完了,导演站起来与大家客套一下,大家也客套一下,就各奔东西了。出电影院的时候,讨论冰激凌沙发椅的都有,就是没讨论刚看过的电影了。那这作品就完了。得让人要话说,让人没话说的,不是太完美了,而是太没有挑战性,就是温良恭谦让,拿电影当送顶头上司的补品,吃不死人,也没什么用。
有话要说的作者,传播过程中信息量可能递增;描红的作者,抵达的信息恐怕比他没有想说的那些套话更少。一部电影的信息量在被议论的过程中递增,在悄无声息中递减。
传播的终端比编制更重要和有变数,也在于观点的多样性。编制过程中观点基本统一,厨子和司机都指导机位的话戏就没法拍了。在统一观点下大家大致在做信息的加减法。但信息的接收中观点是多重并列的,观点的孤立在于没有讨论的必要和氛围。一旦形成讨论,不同观点对影片信息重新编制的作用大致是乘法或除法,就是叠加和删除的速度特别快,而且编制者们无法预料也最好不要干涉。乘法例如影迷甲读出了男女主演戏外肯定有绯闻、影迷乙决定自己也要绯闻一下、从而子子孙孙永无止境。除法是一个哲学大师耗资上亿女明星勇敢献身万众翘首的巨制,被总结为假深沉浪费钱卖肉铺瞎炒作。
如果数学的法则在这里确实可以通用,那么大概可以肯定任何加法减法都有可能带来负数,就是编制过程中填加或删减任何信息都可能对信息系统是负面影响。而正数中的除法不可能带来负数,负数中的除法才会有负数。就是在观赏和读解中的乘除没有可能给已经完成的信息系统带来任何负面影响,除非那作品诞生时已经是个负值。只是除法老有余数,小数点后面无数位,就是过了很多年了突然远隔万里的某个小辈开口指责一番。
所以好的影评不是叠加式的,如果作品已经是负值会臭脚越捧越臭。好的放映不是大规模商业影院而是小范围小规模的,最好有些熟人一起去,这样作品的效果会更加彰显。
相对于这两年多数人知道的个人作品制作方式,各种“活动”纷纷出现,被贬义地统称为“野鸡比赛”,或褒义地称为“影象推广”。这种小众观看方式一般会凸现放映效果,就是将被放映作品中的信息放大。这仍然是相对于,本来莎士比亚的内涵挺丰富的,弄到大片里打个折扣,观众舒服观赏时再打个折扣。
小众影象展览对信息的凸现不一定是正面意义的,可能有负面意义,也可能经由负面回到正面。正面意义比如说让某人看到了他不了解的东西,产生深刻印象,并提高对某人群的认识。负面是糟糕的原始质量又被劣质投影糟蹋一道,创作者自以为是的头头是道被混乱嘈杂人群哄快进换碟。经由负面再到正面的,比如那个带头起哄的,对该作品质量低劣义愤填膺到这样的地步:我不出手,国将不国!于是他天降大任于斯人地做了一个他个人的作品。
小众展览比较接近当代艺术圈子的做法。行政环境、放映环境都不太舒服。不舒服是必要的,我们的前辈住在租界里的时候不就批判过沙发椅冰激凌吗?不舒服才带来思考。太舒服了,只有享受。
以上,是为:有话的人多说。有话的人不说,是棺材把式;没话的人瞎说,是新闻联播。说话注意场合,越小众越好。好的传播是扔到水塘里的石头,自有死水微澜,无须惊涛骇浪。坏的传播是放空炮,放到空气中的马赛克音乐。
REMAPING
重划版图。
老版图是全国官定13个电影制片厂,各地依行政区划设立电视台。新版图在建构过程中,涉及不同行业和地区,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民族。如果有闲暇,并得到足够鼓励,我会开始写下一个系列的文章,是31个不同省市自治区每个地方一个作品的介绍,算是用个人影象重划中国版图。
90年代末我个人依稀对大制片厂的改造还抱一线希望,后来也还认为不同人群的对话有必要也会有效。现在我不认为对话是有效的,但仍要做无效的努力,因为它是必要的,它的必要正因为它的软弱。所以这几年我想,应该重起炉灶。
以下就是重划版图的某种可能性。不是根据作者的籍贯或常住地,而是根据拍摄地点和作品反映的现实,以及该现实在我个人印象中的代表性。都是过去三年中的作品,没有一个是制片厂的东西,多数是独立的。没有一个得到过当地政府的资助,引起当地个别部门反感的倒有。每个地区只列举一个,没提到的作者不要生气。某些地区如果在本文中没有涉及,可能是我的疏漏,也可能那里的影象青年、仁人志士该“革命尚未成功”了。
青海《静静的玛尼石》(万马才旦)
宁夏《鸟岛》(吴如平)
广西《马乌甲》(赵烨)
贵州《开水要烫姑娘要胖》(胡庶)
四川《背鸭子的男孩》(应亮)
河南〈举自尘土〉(甘小二)
吉林〈芒种〉(张律)
北京〈北海怪兽〉(彭磊)
福建〈金碧辉煌〉(翁首鸣)
浙江〈黑人〉(刘智海)
辽宁〈出路〉(李鸿飞)
(以上为故事片,以下为纪录片)
广东〈飘〉(黄伟凯)
黑龙江〈木帮〉(于广义)
山东《谁是我的主》(韩涛)
上海〈乡愁〉(舒浩仑)
湖北〈灵山〉(毛晨雨)
云南〈蜕变〉(杨干才)
重庆《巫山之春》(章明)
湖南《归去来兮》(李小江)
陕西《掘金》(梁必欣)
山西《男人》(胡新宇)
江苏〈马皮〉(徐辛)
甘肃〈何凤鸣〉(王兵)
剧情
四川《另一半》(应亮)
北京《草芥》(王笠人)、《冬天的故事》(朱传明)、《武松打我》(陆一同)、《牛皮》(刘伽茵)、《邮差》(何建军)、〈极度寒冷〉、〈冬春的日子〉(王小帅)、〈动词变位〉(唐小白)、〈烧烤〉(耿军)、〈唐诗〉(张律)、〈好多大米〉(李红旗)
陕西《制服》(刁亦男)、《安子》(雷小宝)、〈霸王年代〉(张忠华)
黑龙江《青年》(耿军)
广东《山清水秀》(甘小二)
湖北《远离》(卫铁)
湖南《槟榔》(杨恒)
河北《盲井》(李杨)
河南〈安阳婴儿〉(王超)
山西〈小武〉、〈站台〉、〈任逍遥〉(贾樟柯)、〈一头花奶牛〉(杨谨)、〈街口〉(王晶)、〈赖小子〉(韩杰)、〈明日天涯〉(余力为)、〈香火〉(宁浩)
广东〈客村街〉(符新华)
江西〈山上〉(朱传明)
纪录
重庆《秉爱》(冯艳)
陕西《三里洞》(林鑫)、《无定河》(黎晓锋、贾恺)、《铁路沿线》(杜海滨)
安徽《儿科》(汪浩)
上海《南京路》(赵大勇)、《仲夏97》(朱鹰文)、《乡愁》(舒浩仑)
江苏《房山教堂》(徐辛)、《谁是浩然》(杨抒)、《活着一分钟,快乐60秒》(张战庆)
四川《火把剧团》(徐辛)
西藏《贡布的幸福生活》(季丹)
广东〈厚街〉、《龙哥》(周浩)、〈香平丽〉(蒋志)、〈小周的故事〉(蒋萍)、〈排骨〉(高鸣)
湖南《阴阳界》(毛晨雨)、《喧哗的尘土》(黄文海)
福建《高三》(周浩)
北京《城乡结合部》(张战庆)、《梦游》(黄文海)、《和自己跳舞》(李红)、》《达官营》、《盒子》(英未未)、〈操他妈的电影〉(吴文光)、〈老头〉(杨荔娜)、〈798〉(沈晓闵)
甘肃《在一起的时光》(沙青)
山东《在海边》(胡杰)
辽宁《铁西区》(王兵)、〈蝶变〉(王逸人)
山西〈小脚人家〉(白补旦)
宁夏〈当兵〉(康建宁)
黑龙江〈暴风骤雨〉(蒋樾等)、〈天里〉(宋田)
贵州〈莎莎〉(刘波)
海外部分
北京〈99吧〉(菲律宾,容安娜,纪录)
伦敦〈化学史II〉(陆春生,实验)
东京〈靖国神社〉(李樱)
〈HOW IS YOUR FISH TODAY〉(伦敦,郭小鲁)
跨省
〈熊猫奶糖〉(彭磊)
〈飞出凤凰桥〉(李红)
如果以上的作品读者您有一半没听说过,就是你参加我张献民组织的活动太少了,掉队了,更说明你电视看的太多了、大片看得太多了。以后多来《电影艺术》杂志做志愿者,等他们明年再办青年影展时您就能多看几个啦。
20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