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式的情感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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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おづ やすじろう)的电影《茶泡饭之味》(お茶漬の味,1952)里有个不招老婆喜欢的沉闷丈夫,遇到什么事都慢条斯理的,答话时总要“嗯”一声才入正题,偏偏老婆是位娇生惯养的大户千金,骄纵任性,很受不了他榆木疙瘩一样的闷劲儿,老给丈夫找麻烦,使脾气。但你说这位木讷的老好人先生是不是那么无趣,那倒也不:他跟同事喝酒,喝到劲头上了还唱几嗓子;他也跟同事去玩游戏、看赛马,甚至还帮侄女撒谎,用今天的时髦话说这就是个闷骚的理工男啊,生活情趣不浮于表面,须花时间像挖金矿一样去慢慢开掘。

要是按星座血型分析,丈夫这种表里不一的双层个性大概是金牛,沉稳慢热,但其实有颗谐趣的赤子之心,明知妻子耍小奸诈也不挑破,由着她和朋友出去玩,因为心里头还是爱她的。我觉得这是典型的东方式情感表达。记得小时候有部很红的电视剧《渴望》,里面车间工人宋大成追女主角刘慧芳也是给她家搬蜂窝煤什么的,闷葫芦似的埋头苦作,而不像另外一位大学毕业生王沪生那么能言善道。

东方式的情感表述讲究含蓄,追求“犹抱琵琶半遮面”式的审美情趣,有着与西方截然不同的情节关系。因为感情本身是不直接说出口的,它本身就成为了戏剧手段的一部分,甚至在很多时候“隐忍”与“压抑”已经成为了一种审美上的必然选择,成为情感高潮到来的必要铺垫与前提。《卧虎藏龙》中的武当剑客李慕白和已故师弟的妻子俞秀莲彼此爱慕,却囿于礼教习俗彼此都无法开口。这二人的情意只能在无言的理解与遥远的关切中默默流转,直到中间杀出来个敢爱敢恨的玉娇龙,故事才开阔起来,隐忍的素淡底色衬托着明丽的活动焦点,层次分明,风生水起。《天龙八部》里的阿朱也卡在东方式的情绪压抑中,无法向乔峰坦白复杂的关系矛盾,最后选择了献祭生命的牛角尖,成就了一个悲剧的小高潮。

含蓄,对急性子或缺乏阅历的人来说特别磨人,但正是因为不直接表达,这里面才渗透了字里行间猜状况的趣味。谷崎润一郎(谷崎 潤一郎)的《细雪》(細雪,1959)中大龄剩女雪子小姐就有一种“滚刀肉”似的的暧昧脾气,打个电话声音小得如同蚊子,任凭对方着急上火大吼大叫她这边也绝憋不出什么像样的答话;安排相亲被征询意见,总是“嗯、嗯”敷衍,不说好也不说坏,不说同意也不说拒绝,活活急死个人。然而若没有这样一个雪子,就没有一出又一出的相亲故事,没有流水一般的关西地区生活细节与社会风貌,让这个平实恳切乃至有点絮叨的故事成为日本文学史上了不起的一部著作了。其实一段爱情最美的阶段就是彼此尚未表白的暧昧期,想说不说,暗暗观察对方的眼底眉尖,举手投足,甚至会模仿那个人的气质爱好。《菜根谭》里说“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就是这个道理。正是因为情势不明,才更需费尽心力地猜测、体悟、领会,在这个过程中人不自觉地融入了对方设定的情境中,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别人的”变成了“我的”,这便是含蓄的魅力。这样细腻暧昧的情趣,爽快人消受不了。

马俪文在2005年的电影《我们俩》里也充分使用了这种东方式的情感表述手法,讲述了一个有关人与人之间奇妙关系的小故事。在北京求学的外地学生小马刚搬入孤寡老太太四合院中搭建的小平房时,人艺老演员金雅琴饰演的这位“骑过马、扛过枪、抽过大烟”的精明老太太看上去活像个动画片里的邪恶老巫婆。马俪文对小马和老太太的刻画都采取了不加解释的碎片式展示:小马究竟是在哪上学,学什么?故事没交代;老太太的领养女儿为什么很少来看她?她跟邻居老太太的关系为什么那么亲密?她的孙子和贵州姑娘又是怎样一段故事?这个最开始对每一分钱都斤斤计较的精明老太太怎么就能容忍小马在她屋子里“招摇过市”呢?小马到底做了什么,竟让老太太拉着她的手,久久不舍得松开? 在这些不交代与不解释中,观众必须自己思考,自己猜测,通过自己的观察得出结论,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不仅在故事里,音乐里也同样有东方式的情感表述。最近看湖南卫视的《我是歌手》,喜欢杨宗纬跟林志炫,尤其林志炫的“一滴泪”式情绪表达我以为深得东方式情感表述的真谛。最早接触他的“一滴泪”理论是台湾的选秀节目《星光大道》,林志炫作为第一届比赛的评委老师讲评杨宗纬的表演,说他情绪往往渲染得太满,而真正撩人的情感抒发境界是眼眶里只有一滴泪在打转,将落未落。那一期的表演中林志炫和参赛者潘裕文曾合唱《离人》,歌曲中有一个用得恰到好处的停顿,得到小胖老师的盛赞,也引发了我对“留白”的思考。林虽以高音著名,但我认为他的最迷人处则是尾音的气韵,尤其《烟花易冷》中他的尾音悱恻却不缠绵,有钢冷的力道与筋骨。歌曲处理得有泼墨山水之意,空间感十足。传统的东方式音乐情感表述我觉得就该是这样子的。

这种对藏头藏尾的趣味的喜爱可能也跟年龄有关。年轻的时候最恨掖着藏着,觉得天底下什么事情都应该掰开来清清楚楚,用逻辑战胜非理性;年纪大一些,才开始慢慢体会平实与留白的趣味,才明白“字里行间”的可贵。是枝裕和(是枝 裕和)的《步履不停》(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2008)中横山一家从头到尾不过就是做饭、吃饭、聊天、扫墓,什么大事也没发生,但人与人之间的边边角角微小摩擦贯穿电影首尾,在生活的快一步与人生的慢一拍中,貌似无动于衷的画面下隐藏的其实是踏实朴素的留恋,是人与人之间深深潜涌的爱意。中学时爱读徐志摩,喜欢 “翡冷翠”、“巴黎的鳞爪”这样的浪漫字眼;近年来才慢慢懂得沈从文、汪曾祺的好。《边城》文字质朴简明,一点花哨的边角都不带;然而就在这样琐碎的白描中,湘西的风土人物却像细流一样从朴实的文字中涓涓涌出,比华丽更明澈,比宣泄更深重,比浪漫更长久。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法与王家卫的极致闷骚产生共鸣。《一代宗师》里叶问和宫二小姐一生彼此牵挂却无缘得聚的爱情令人唏嘘,然而电影里却充斥了太多暧昧华丽的台词,稀释了画面本身的力度。最动人的无望的爱情,倒是朴赞郁(박찬욱)在《我要复仇》(복수는 나의 것,2002)中那个紧握尸体冰冷的手的特写,那比任何的语言都更震撼人心。

归根结底,含蓄也好,直白也罢,都要讲究个浑然天成,要铺垫、提示、提升,要有往复的节奏和深远的诗情。离了这个朴素的“情”字,一切都只是表演。

【编辑:张宇婷】

艾小柯

知名影评人,现生活居住在澳大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