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主义者」宁浩:「小品也有小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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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浩

(序)《无人区》上映了,但是香港观众对宁浩并不熟悉。那么宁浩是个怎样的导演呢?引用我微信上一位朋友的话说,今天的中国大陆,能让她有信心买票进场不会看到烂片的导演只有三个,而宁浩的名字排在第一……

而如果你对宁浩一无所知,那么这篇对谈中,你会见到一个极坦诚的宁浩。他不羞于谈钱、谈自己的毛病、谈自己的「土」和「粗糙」。或许说宁浩是中国当代最好的导演会有人反对,但说他是中国当代最不装腔作势、最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看得到自己局限的创作者,大概无人会有异议。

文=香港文汇报
宁=宁浩

文:《无人区》相比你过去的作品有何新意?
宁:没什么新的东西。我一般不这么想问题,好像不去想那么多创新……这个是新的…那个旧的…我就觉得适合
这个故事,那就是这个故事。《无人区》对我来说像个寓言故事,我还是挺喜欢寓言、童话还有公路片的,就是对这个寓言感兴趣,但拍完之后之后现在就对寓言没什么兴趣了。

文:有许多评论认为你的「黑色幽默」风格自成一格,你的看法是?
宁: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黑色幽默」,可能叫「粉红色幽默」还好点,我觉得我的东西也不够黑,「黑」都是针对死亡那些有想法,但我对那些好像也不特别有想法,就觉得怎么好玩就那么玩而已,觉得那样有趣呗,也没有特别刻意往「黑色幽默」上靠。其实是别人说我是「黑色幽默」我才去研究什么叫「黑色幽默」,看了很多资料,多半是
本能,没有什么刻意的。

文:你提到过《无人区》是一个讲救赎的命题,为何对这命题感兴趣?
宁:我其实不是那么对什么命题感兴趣,经常是讲完一个故事才发现它是个什么命题,故事讲完发现它只能是个救赎的命题,那好吧,它就是个救赎的命题了。一开始只是觉得故事有意思,所以那些深刻的东西…我没想深刻…不想深刻。

文:《无人区》在大陆有很好的票房,你对这成绩满意吗?
宁:不好吧……三亿都不到还好意思说?现在不到三亿都不好意思提票房,随便什么片子都四亿五亿的。所以我不满意,徐峥黄渤都那么有名了还三个亿票房都不到,我觉得很丢人。至于完成度,也不是很满意,我觉得我对我拍的电影就没有太满意的。我觉得我拍的电影都挺幼稚的。

文:那为什么每次再拍还是「幼稚」?
宁:因为我没有耐性,我是个特别缺乏耐性的人,不是说不满意可以再来做一遍那种。像我小时候画画,我永远不会做长期作业,他们画一个月一张那种,我画不了,我一上午就画完了,也只能一上午就画完,画完之后也改不了了就这样了,下午再重新画一张。所以我永远深入不了,就只能抓住一个感觉,这就是毛病吧。所以你也别指望我有什么进步,永远都修正不了,没什么进步。我拍的电影都是一堆毛病,从来没有拍的哪个特别好过。每次重新看自己过去的片子都觉得好幼稚,现在看《疯狂石头》就觉得好幼稚啊。所以总希望以后会好吧,不过也许永远好不了了……

文:你之前的每一部作品都是「小品电影」?
宁:这个也是小品啊。拍电影其实哪有什么深东西啊,深东西都被祖先都被大师们说完了,我这个人那么浅薄,所以不太说什么新东西,就想说一些好玩东西,没有那么深刻,然后看能赚多少钱。如果有机会能多赚点钱更好。

文:电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宁:工作。赚钱。刚好捡到这么一份差事,又不用投资不担风险还能挣钱……没有那种特别执着的热情。如果我现在会另外一样更赚钱的能耐,我就不做这件事了。因为别的也不会,只能干这个。

文:觉得自己在整个行业中算幸运的人吗?
宁:分时候吧,有的时候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有的时候同学聚会看我们班同学做矿主都发财了,就觉得自己特不幸运。分时候。我属于那种能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没有那么高要求。原先想当画家来着,没当成,所以就凑合干这个了。

文:你会有特别希望在自己作品中去探索的主题吗?
宁:我一般都是先写一个故事,然后再想这个故事是什么主题,编一个主题跟媒体说……(笑),骗大家说其实我这个故事讲的是这个主题,它是个深刻的故事。而一般一个东西写完,它自己就会有个主题在那,肯定会有个意义出现。

文:可以谈谈今年的新片《心花路放》吗?
宁:谈它什么主题是吧?(笑)我最近正在总结它主题呢。它其实是个公路片。《心花路放》:心花在路上开放。就是觉得还应该再拍一部公路片吧。挺感兴趣的,主要是讲两个男生开车出去找一夜情的故事(笑)
(就还是个喜剧?)对就是个喜剧。还是徐峥黄渤他俩演的嘛,估计他俩也很难演悲剧。主要是拍公路片比较省事,因为已经拍半天研究好久了(《无人区》),所以再拍比较容易一点,已经会了这种那就再做一遍,要不然你研究一个新的又得很长时间。很麻烦,所以就这个快。

文:作为导演经历过特别困难的阶段吗?
宁:刚开始比较困难,挣不到钱,很困难。拍《疯狂的石头》也没钱,钱很少,拍完以后发现自己还赔了十万块。所以当时就想是不是该转行?但后来发现电影行业变好了,可以赚钱,就算了留在这边,可以赚钱。没灵感的时候也没关系啊,就乱拍,拍没有灵感的东西,它也是个产品嘛。只要能卖得出去有人需要就行。

文:有影评人认为您的作品总是在重复自己,好像每次看到的宁浩都差不多。您自己觉得呢?
宁:挺好。说明我很有个性。无所谓啊,肯定你拍出来都是一样的。全世界导演拍出来都是一样的,没有导演说我可以拍很多东西,斯皮尔伯格拍的也都是一样的东西——都是大狼狗故事,他电影永远是一个人在前面跑,有大狼狗就在后面追,他的所有故事都是这个故事,所以天下导演其实都是一样。全世界那么多导演呢,你要看别的就看别的,看我那就是这样,大家可以选择嘛。不可能一个导演拍那么那么多种不同的东西,太贪心了吧。

文:觉得自己的电影中恒定不变的部分是?
宁:就是到现在为止,投资都不大,都赚钱了,没有赔钱的。
(我说的是您的创作风格上……)
好吧,我比较喜欢从故事入手,比较在乎故事,因为故事最省钱,别的都费钱,特效最花钱,视觉很花钱,我不喜欢在花钱的地方想。就想故事,可能性格就这样吧。

「拍电影是我生活的敌人」

文:拍电影与您生活的关系是?
宁:拍电影是我生活的敌人,拍电影让我没有时间生活,所以我很烦拍电影,一到现场就想什么时候能杀青什么时候能收工。拍电影是个非常糟糕的工作,我奉劝想进入这行的人都要考虑一下,它让你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自己的生活。每次拍完电影就像高考毕业一样,我就想赶紧把这个电影的事情全部忘掉,听也不想听,所以我每次去接受采访都很痛苦,因为又要让我重新想一遍这个电影说的是什么……就像你高考已经结束了,现在有人揪着问你初二的时候讲的那个题是什么,你想不想抽他?

文:所以每次拍完电影您都不会雕琢细节?
宁:对,我以粗制滥造而著名。我就是随便拍拍,不用想那么细,不会反反复复去搞那么多修那么多遍,我最多就三、四个月或者四、五个月搞完就完了,拍戏也不会拖太久,我不知道那种一拍半年的戏怎么拍的,那样我就崩溃了,因为我觉得时间太珍贵了,花那么多时间干这个事情,太亏了,早点放假比较好。

文:不会担心这样自己的作品不够「精品」吗?
宁:粗糙不挺好的吗?我精致不了,就中国这种地方要什么精品呢?精品文化那是日本、韩国、法国…就那种蛋大的地方才有精品,像中国、俄罗斯、美国这种国家都没有什么精品,都是粗砺文化。再说精品就「高」吗?经典的美学是高?那拍莎士比亚?其实我觉得任何美学一旦形成就已经过时了,经典就已经是落伍的东西了。那你要还期望我成为莎士比亚你就会失望了。我不可能成为那样,我就是拍这种粗糙电影、土电影、特别土的电影,走不到特别精致的那里面去。

文:觉得现在的中国电影生态健康吗?
宁:这个要看你站什么角度去看,站知识分子角度?还是?我其实也不知道我站什么角度,反正我觉得挺健康的,赚钱的、不赚钱的和一般赚钱的电影,层次分得蛮好。美国赚钱的电影也是给广大群众看的,如果拿美国市场那是健康的来做对比的话,那我们和美国很像。奥斯卡片子都不赚钱,都是小众在看,当然还有特别特别小众的精英分子、政治精英在看的电影。中国现在也差不多,分为影迷电影和大众电影,所以蛮健康。

「我是个生存主义者」

文:认为自己拍的是大众电影吗?
宁:好像还没被大众接受,如果接受了,票房就十个亿了。现在很多大众电影都五个亿以上。所以我还没被接受,以后努力成为大众电影吧。《无人区》卖了三亿不到,在国内真的很丢人,所以它就是个很普通的电影。我觉得其实大票房电影蛮难的,要拍到那种让所有人不管什么年龄、所有智商等级层看了都能笑,我真不知道怎么搞。或者让所有人看了都觉得很温暖大家都要花钱买的那种,我也不会。我的观众年龄段好像挺受局限的,就是太小也不行太大也不行,说不好,可能就是一批有点奇怪的人……不是那种正常人…喜欢看。(笑)所以我可能就是不太大众,每次想起这个问题来就很难过。
(难过?)
对它可能是我赚钱的障碍……现实和理想之间总是有一套鸿沟嘛。我以为我会是一个很赚钱的导演,结果我误读了看错自己了。我并不是很赚钱的导演。赚钱我当然想,但是赚钱还不是你想就能赚到的,是你得会,我觉得我比较悲观地发现说我很可能不会。希望下一部《心花路放》比《无人区》赚钱。

文:钱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宁:现在钱对所有中国人来说不都很重要吗?全中国现在量化标准是什么?就是挣钱没挣钱嘛。就像问「你干嘛去了?」「抢银行去了。」「抢到没有?」抢到,那好,抢到就是好,没抢到,没抢到那就不好啊…….(笑)事情做什么不重要、性质不重要,有没有钱很重要。钱是个标准嘛,我们「向钱看」——不然我们看什么标准呢?我们没有标准,我们也没有奥斯卡,就算有金马金像那些,每个电影节电影奖其实都有各自立场,我也去做过评委,知道那是怎么回事,那就是游戏嘛,对吧?各自站在各自的立场说话,那标准都不能够评价电影的好坏。

文:所以电影更卖座、被更多观众接受,你就觉得高兴?
宁:这不是我觉得高兴的事,而是现在中国的一个标准。我不接受它也是这个现实,所以没有办法,它不是你想不想接受的问题,你当然觉得哦好像还有些别的标准,可是不存在——你不能一意孤行,那样会变成你就没有电影拍了。我又是个生存主义者,我必须要生存,我并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而且我又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不那么乐观,所以我就只好低头,ok——「向钱看」。

文:生活中您也是个悲观主义者吗?
宁:对。因为知道人都会死嘛。既然知道人是会死的,那就开心一点。从小我妈就让我洗衣服,我最讨厌洗衣服,洗衣服总会把手泡得乱七八糟的,又很懒不爱洗,可后来我发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愁眉苦脸也是洗。开开心心也是洗,还不如开开心心洗,道理就是这样,既然知道那个结果只能是这样,没什么更好的方法——所以我拍电影的态度也是这样,可能这是面对绝望的唯一办法吧。

小时候我去看那个动物园里面有个猴子,猴子一天到晚都在晃那颗树。我就想他为什么要晃树呀?还晃得很开心,后来想明白了,他要不晃那棵树他做什么呢?他一辈子只能晃那棵树,道理一样的。

(电影就是那棵树?)

对……我做不了别的事。就像是你被困在这个世界上了,困在中国这个语境里了。你在这个条件里头就做这个条件的事,你的命就是这样,你的命是你今天之前所有事物的总和。那是因,因会困住你,所以你在这个「因」里面就做你力所能及的娱乐,人生都是为了娱乐嘛。

文:您觉得自己是个好导演吗?
宁:反正在我的标准里面,我肯定不是个好导演。我其实对于做导演没有太多标准,这也不是我的梦想,我从小就想画画嘛,也没画成,所以我对当导演这个事情就有一搭没一搭,没那么热情,并不是特别有标准,当然自己也看过很多很多经典作品——如果按那个标准来说,我肯定不是个好导演,因为那些太经典了。我不会弄经典的东西,我只会弄我这一套,太小品了、太粗糙了。但小品也有小品的价值,过去二十年的文艺当中,中国小品最有价值……(笑)有别的什么伟大的东西吗?中国文学今天的价值我觉得是黄段子,那算是这个时代的代表。其他那些什么郭敬明的书,其实我也努力在看。我在学习,因为它是这个时代的东西,某一个时代总有某一个时代的东西。

文:您刚才说按您自己的标准来说,您不是个好导演。那您的标准是什么?
宁:就是说你要不占一头——要不特别赚钱,要不特别不赚钱——我就卡在中间,属于混在两个极端中间,特别模模糊糊不清楚。其实我从小就这样,你说我是好学生吧我也不是,你说我是坏蛋是混江湖的,我也不是。我们班60个人,我一直考第30名,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一直是坏孩子里的好学生,好学生里的坏孩子。

(可换个角度来说,您在商业和艺术之前掌握了某种好的平衡。)

混得挺好的吧,就是让大家都没看出来那种……反正我只是取得一个能混下去的空间吧。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我这人可能站不到一头去,我只能站在中间的位置。这算中庸之道吗?但我又挺烦中庸的。

文:哪位导演对您个人影响最深?

宁:张艺谋导演,对我影响特别深刻。
(哪方面?)

各个方面:人格啊,电影啊……张艺谋导演他那个时代做电影很难嘛,他又为国争光确实,你们可能体会不到,我们小时候那时候他在国外拿奖,就跟中国在奥运会上拿金牌五连冠什么的,那是给全民族带来振奋人心的作用。因为我们太自卑了,被西方话事太多年了,我们很需要那个东西。我觉得张艺谋导演他做到了。后来市场化之后人家又第一个去拍英雄……后来人家又去弄奥运会——在全世界多少人憋着看笑话呢,人家最后没丢人。人家做的哪一件事,揪出来都是加载史册的,所以其实我就觉得真的挺牛的,很令人尊敬。因为他干的事都很棒的。但中国人有时候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而且人家出来说过什么?人家很低调,从来都不说话,挺好。

文:您会想做张艺谋导演那样的创作者吗?

宁:做不了,那种我就不会。他那种情怀我觉得是那种时代特有的,但我觉得他是个完满的诠释。你看人家日本对待黑泽明是什么态度?国宝啊。唉不说了……说起来伤心,不说了,也不是说中国人怎么样,而是中国的好多评论不够善良。

采访手记

身为记者,采访宁浩可不远像看他的电影那么轻松。因为倘若你想从他作品的命题切入,一上来就想挖掘出一些特别深邃的创作构想,那他一定会让你失望。首先,他只对好玩的故事感兴趣,对命题并不以为然;其次你会发现在整个访谈过程中,最高频出现的一个词是「钱」。宁浩会不停地谈「钱」,会赤诚地告诉你拍电影赚没赚到钱对他来说很重要,会坦白地说他在乎票房——甚至将其视为某种「标准」。

于是你所有初始的访问构想轰然坍塌,你想跟他聊那些特别宏观的立意高远的大论述,但他跟你聊的却是实在到不能再实在的票房、娱乐、好玩。然后你会发现,其实宁浩还是一个让人面对他时感到很轻松的人。因为他的幽默感,没有半点装模作样,完全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宁浩是个幽默到什么程度的人呢?就是当你结束采访若干天后,为写稿而重新录音时,会边听边一直笑出声的。你回顾从他嘴里讲出的那些话那些表述,每一句都可乐,连起来全是段子。但然后你一路听下去、写下去,却出来笑不出来了。你从他无所谓的语调中捕捉到了一种微妙的认命,被困于某种语境中的的无可奈何、乃至一点不易察觉的忧伤。当你意识到他的幽默里包含着这样的沉重时,你会忽然有点无力。然后下一刻,你会觉得自己稍微懂得了一点宁浩——拍好玩好看的电影,可能一直是他面对绝望的唯一办法。

本访问删节版原载香港文汇报
编辑:袁颖

贾选凝

北京电影学院毕业,香港中文大学传播硕士。现为香港媒体从业者,专栏文字散见于《亚洲周刊》、《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