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大磊:《八月》并不像“台湾新电影”,没有特别急于表达与证明

《八月》的气质很特别,如果没有预设,大概很难想到,这部黑白摄影,风格平稳,不急不躁的电影,会是导演张大磊的第一部剧情长篇。电影透过小男孩小雷的视角,见到了1994年家乡制片大院的变革。他的生活里,有隔壁楼漂亮的大姐姐,霸道的小流氓三哥,善良勤劳的母亲,还有热爱艺术却踏实坚忍的父亲,一幅生活景象,平静淡然,带着一丝趣味,也带着一缕的伤感。

导演说,他年少离开家,才真正感觉对家的思念,也因为过了而立之年,才更深刻感觉父辈的强韧与勇气。11月23号,《八月》获得金马奈派克(NETPAC)亚洲电影观察团投出的推荐影片奖,隔天采访问到他的心情,他说很开心,因为这是《八月》拿到的第一个奖,身边的制片人张建说道,《八月》一路入围了很多奖,但都空手而归,所以此次入围了金马六个奖项(包括:最佳剧情片、最佳新导演、最佳摄影、最佳新演员、最佳原创剧本及最佳音效),他们仍然不去抱那么大的野心。11月25日,《八月》在金马入围酒会上,获得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紧接着,在11月26日的金马奖颁奖典礼上,《八月》从赛前热门电影《一路顺风》、《再见瓦城》中突围而出,斩获全场最后一个压轴奖项——最佳剧情片。

评委会主席许鞍华在赛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之所以会选择《八月》,是因为评委感觉这部电影更加的丰满与平稳,电影讲的人情世故是非常地方性的故事,但里面的情感却可以传递。比如我是一个香港人,但看到仍然很感动……我们也试过翻案(不选这部),但又翻不过去,大家越讨论越觉得这个好”。

金马执行委员会主席闻天祥也表示:“《八月》有趣的地方是,评委说他有点像契柯夫的戏剧一样,能这么幽微的、生活化的去讲一代人怎么被改变了,加上音乐、音效运用的细微,黑白光影的细腻,以及导演把演员和他要拍的内容,调度到一种仿佛不着痕迹的程度”。

此外,10岁的孔维一凭借小雷一角,从《点五步》的胡子彤、《失控谎言》的陈庭妮等强劲对手之中脱引而出,拿到最佳新演员奖。没想到,金马奖前玩笑似的询问导演,有没有想过孔维一会拿奖的问题,竟然一语中的,也算提前问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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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3日,奈派克(NETPAC)颁奖。照片来源:TGHFF

本文采自11月24日,受访者:导演张大磊、摄影吕松野(摄影代表作:《塔洛》)、制片人张建。

迷影网:你之前说也许会一辈子都拍小雷,会像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拍安托万一样?

张大磊:不一定是安托万那样的,可能会像考里斯马基(Aki Kaurismäki),他一直在用那些演员,但都是扮演不同的角色。我的话,会有相同的演员在我后面的作品中出现。

迷影网:是有计划吗?

张大磊:有,我有这样想过。

迷影网:是《八月》里那个父亲(张晨 饰)吗?

张大磊: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小雷(孔维一 饰)。当时拍的时候,乐乐(孔维一小名)是9岁,有意选得比片里的年龄看着小,要弱一些。

迷影网:是不想要那么强调演员在“演”的感觉?

张大磊:对,现在看很多有小孩演的电影,孩子在屏幕里面都显大,而且现在的孩子相对都成熟一些。12岁的孩子恨不得比咱们上初中那会儿懂得还多,这样他的眼神和气质就不一样了。

迷影网:我知道你认识金荻翔导演,对吗?

张大磊:认识,他比我大点儿,他70年的。

迷影网:他的第一部导演作品,纪录片《花山道口》中,也有表示是要致敬父亲母亲,想从自己的情感出发来拍。是不是你们这一代的导演,没有那么激烈地想去批评什么东西,而是更多基于自身的情感来创作?

张大磊:我挺喜欢《花山道口》的气质,它就是在观看一种变化。但我觉得碰巧都有致敬父母亲的话,可能是因为男人过了30岁自己当了父亲,或者要挑起一些担子了,由此再回想的时候,才真正明白父母真的是给了我们很多。

迷影网:那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到去俄罗斯呢?因为近吗?(记者注:张大磊为呼和浩特人)

张大磊:我去俄罗斯就是为了逃家,逃离管制,因为对内蒙人来说,俄罗斯还比较熟悉的,而且费用上还不贵。而且之前受苏联文学、音乐、电影影响也还挺深的,《安娜·卡列宁娜》、《罪与罚》、《海燕》,高尔基的三部曲那些,电影也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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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5日,金马入围酒会,《八月》被授予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照片来源:TGHFF

迷影网:开始看《八月》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是1994年。那个时候就已经有升学压力了吗?

张大磊:有的。那时候小升初就必须得考试了,凭分录取,有分数线。想上好学校就得过它的线,跟初中升高中是一样的,不像现在是按地区分学校的。

迷影网:片中有个镜头,小雷在偷看对面楼姐姐的时候,他那个双节棍是夹在腰上,是不是有点什么意味在里头?

张大磊:没有没有,很多人都有问我,虽然好像是在暗示什么,但其实我没有这个意思。

迷影网:所以其实你在拍这部片子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符号或隐喻之类的?

张大磊:但是,我觉得有一些很正常,像生活中有很多东西,即便它是有符号有隐喻的,也是从生活细节来的。像那个棍子,当时我们设计的时候,就觉得那棍子是不离身的,他走哪儿,就算游泳都会别在腰上,没有什么特殊的指向。

迷影网:小雷爸爸还在的时候,他偷看对面的姐姐、学习那个小流氓三儿比较多。但当他送别父亲时,披着父亲的衣服,好像从那时开始才学习、认同父亲,他的行为上有这样的变化。所以,前面这两个角色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什么位置呢?

张大磊:这个我觉得没法下一个定义,小雷有他的生活,大姐姐有大姐姐的生活,三哥有三哥的生活,但是他们的生活,都是在这个院子里的。

迷影网:有交集的。

张大磊:对,小雷是可以看到他们生活的。男孩从小晓得哪个姑娘是漂亮的,他无非自然地想多看几眼,正常的反应。对于三哥,更好理解一些,像这样的生活局域里,总会有一个比较大的孩子,而且看似不是很安分,但是男孩子们都特别崇拜他。

迷影网:就是这种感觉,大家都觉得他很酷。

张大磊:他对三哥和大姐姐的感受就是这样。对于父亲来说,他是一直和他很好的。只是当父亲走了,有什么东西遗失了,他才会想到去珍惜,穿父亲的衣服。

迷影网:你是投入了很多自己的感受在里面,小雷这个角色和你还蛮像的,你自己也是有孩子的吗?

张大磊:还没有,但快了,大概明年初。我特别喜欢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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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6日,金马红毯,《八月》剧组。照片来源:TGHFF

迷影网:前几年是枝裕和导演在《如父如子》(そして父になる,2013)上映时表示,拍这个电影的灵感是他做了父亲后开始思考,在心理上认为自己是一个父亲,是在什么时候?父子(女)的感情是先天的,还是在后来相处的过程中培养的。因为男人和女人做父母的感觉不一样,母亲可能怀上就有这种感觉了,你现在有这种感觉了吗?

张大磊:我现在感觉还不是很强,但是片子结尾为什么要写致敬父辈,这句话是到首剪完后才加的,因为剪辑的过程中,等于说我是(从拍摄中)跳出来了一点看这个片子,当然也必须要让自己这样做,才能看得更清楚。看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个戏的主演是父亲,而之前(主角)我们一直是当成孩子的,到那时才发现主演其实应该是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即便我们没有给他安排特别重的戏,或者没有把重心往他身上放,但在那个时代,确实是父亲对子女的成长影响比较大。我们可以看到,在当时做选择非常难,放弃自己过去一贯坚持的东西也很难。

迷影网:就像那个爸爸?(记者注:为了家人开始新的工作方式)

张大磊:也就像我现在,我剪片子时也一样,要删掉一个特别喜欢的戏,非常难。或者是说,我要改变现在的状态,去选择一种新的方式非常难。但是片子里头,父辈好像就……

迷影网:你觉得他们很勇敢是吗?

张大磊:很勇敢,而且责任心在他们那里非常重,所以后来,我才真正想这个事,以前都没想。

迷影网:我觉得可能这个真的跟年代有关系,现在更年轻一点的男人好像就没那么有担当。

张大磊:可能是岁数没到,没过三十岁,或者是没遇着什么事儿,应该关键是这个。

迷影网:记得你说过,想跟电影工业保有一点距离,是害怕它的某些东西会改变你吗?

张大磊:我理解电影工业有两个含义。一个是专业,这个一定要有,专业就意味着品质和效率。但是另一个工业就是套路,我们不希望有套路里面。一旦形成套路之后,就会太机械、太惯性,丧失好多独立思考。

迷影网:可能作为创作者自己不会觉得,但其实观众看,比如说看了同一个导演的五六部作品,就总会下意识去找一些相同点。那观众就会觉得,这个导演是不是已经有套路了?

张大磊:那是观众的事了,但是在创作层面的话,现在没有不相同的。电影一百多年,该拍的都拍完了,怎么能说不相同呢就只能说,是不是因为适合自己才去选择,而不是说有其他目的。我是觉得这个挺重要的。前两天聊天,好多人也不回避这个事情,他们就说《八月》好像《童年往事》,那就很像啊,因为这个片子适合这样拍。片儿好坏先不管,作者真诚就行。

迷影网:之前跟台湾的电影人聊,他们觉得《八月》有新电影的感觉,但内地拍出了“台湾新电影”然后来台湾评选,会不会感觉很微妙?

张大磊:那天跟台湾的一个学者聊这个事情,他说的我还挺赞同。他认为《八月》不像台湾的新电影,因为像侯导演他们那一代人,当时是努力想证明自己,找一种不一样的话语、方式去表达,所以他的电影里面,有很强的想要去证明自己的一个态度;《八月》反倒是有些隐藏起来了,没有特别着急要去完全表达或者是很强烈地渲染什么。

迷影网:隐藏起来了?

张大磊:就是很多人讲的克制,有些情感和信息是被淡化掉了,留下空白的地方,不愿意讲太多,点到了就好了。而当时台湾新电影是侯导演他们有很多想说的。

迷影网:你拍这个片子应该有很多想说的。

张大磊:对,想说的已经说出来了,还有很多就藏在底下,可以想到。而且刚才聊起来说,不想太进入电影工业或者想保持一半专业、一半是在专业之外,意思是有时候太认真太专业了,完全投入一个事儿,时间长了就会很没意思。

迷影网:可是现在像你《八月》这种拍法,投入那么多的个人情感,一直反复地去做,这种拍法能坚持下来也不会容易。

张大磊:有人处理得特好,我同学中也有,公司开得好,片儿也拍得还行,然后各个人际关系处理得都特好,我反而就是弄不了,只能干这一件事,我觉得是能力问题,或者说不是很聪明。主要是这个原因。谁都想兼顾很多事儿,然后件件都能干好。

迷影网:下一部片子会是怎样的呢?

张大磊:在中国是很需要关系,很需要顾虑人际网的。做很多事都需要方法去做,包括我们说的情商,就是一种方法。像《八月》里面,那个年代的人们,有什么事情他们可以直接表达,有什么事情可以不加掩饰,但我们现在,却总要想一个合适的方式来应对。就像我们现在谈话是一样的,我也要想用什么合适的方式去表达,因为稍有不慎的话可能就会产生误会、产生歧义。这是个大问题,但是可能在过去不会,而且完全不需要这些,我拧一下又怎么了,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我接下来的片子里面,可能就会关注这个事儿。

我有点不太喜欢现在这种状况,当今社会里面很多这样不懂方法、处理不好这种关系的人,会被人说这人能力太差、干不成什么事。这就成了一个既定的法则,这样太可怕了,这个事儿需要去想,我特别不喜欢这样。因此,下一个片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这样办事不靠谱很失败的,但实际上他们办不成事是因为他们太简单了,他们生活里的某些方面都是有缺陷的。

迷影网:你所说的缺陷,是生活方式还是生活能力?

张大磊:都有,但是他们都是最简单的那种。我想探讨的就是,人在那种社会之下用最简单的方式生存,他们可能就会很失败,但他们会抱团取暖,抵抗空气的严寒或者人情之间的严寒。

迷影网:听上去很悲壮。

张大磊:但也很有意思,会有点黑色幽默,我不想特严肃。《八月》的话,是我从毕业之前就有这个感觉。

迷影网:你是哪一年毕业?

张大磊:我是06年毕业,08年写完,一直到去年拍,期间都进行不了其他的事,一直压在心头。只有把这个片打开了,后面的事才能明确要怎么做。当时就是这样,直到去年就感觉这个非拍不可,属于不计成本冒险地在做。

迷影网:拍了多久呢?

张大磊:包括两次补拍,一共拍了一个月。

迷影网:那下一部作品的本子还是你自己写吗?

张大磊:对,我写。

迷影网:写作的时候,会跟像张建老师、吕松野老师商量一下吗?

张大磊:我会写成了某一段(跟他们)商量一下,但不会说一起商量一起完成。像我们的文学策划,他会整体在剧本的专业性、可完成性方面帮我把这个关,不至于说跑得太远。

迷影网:这部计划是什么时候拍呢?

张大磊:预计是明年17年12月或者18年的一二月,想拍冬天的戏,但里面有个演员赵已然身体不行了,很有可能明年的三月份就拍,但还说不准。他是赵牧阳的哥哥,国内一个民谣歌手,像老大哥一样带着西北的弟兄们在北京做音乐。

迷影网:那是以歌手为背景的片子吗,还是只是他来演?

张大磊:只是他来演,他就是我说的那种有点活在过去的人,现在的生活方式他都来不了。所以,他状况不太好。

迷影网:剧本的原型人物就是他吗?

张大磊:也不是。我先写了剧本,后来发觉他很合适。

迷影网:所以你还是倾向于去找非职业演员,有这样亲身生活感受的人?

张大磊:这样是最理想的,而且和他们合作我没压力,特别平等。但凡是演员,那都是我的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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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剧照,孔维一饰演的小雷

迷影网:你觉得孔维一会拿最佳新演员吗?

张大磊:(笑)看他的造化了,但是我感觉他要是真得奖了的话,他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大变化。他本身不喜欢这个,《八月》之后已经好多戏找过他了,包括忻钰坤的新片。还有好多条件都比我们强得多得多,但他现在可能也还是没这个意识。昨天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我们吃饭的时候,看乐乐特别安静,一个人特乖地坐那,手机放旁边,他(张建)拿一手机拍乐乐,然后边拍还边跟我说:乐乐这孩子特别听话,跟别的小孩不一样,别的小孩会特淘气、特躁,他就一个人坐那儿,结果我们突然发现他看着安静,其实在干一个事儿。

张建:下游戏。手机放旁边下游戏,然后他什么事儿都不干,就死等着。

迷影网:突然想起来,你这部片有模糊,没有特意凸出拍的是制片厂大院,电影中也没有拍摄电影的场景?

张大磊:那时候条件都那样了,就是没有电影拍的。还有就是不想太特殊,有意回避,让大家觉得那就是自己生活的院子,工厂也好、部队也好,也有那样的大院感觉。

迷影网:那时候内蒙古制片厂都拍什么呢?

张大磊:制片厂那时候已经不拍戏了,但在之前拍过好多,像《草原晨曲》(1959)、《阿丽玛》(1981)、《母亲湖》(1982)、《月光下的小屋》(1985)、《天堂之路》(1988)、《荒漠中的狮子》(1987)、《哈罗,比基尼》(1989),那个年代的我能说一串,这些当时都很火的。还有《东归英雄传》(1993)、《悲情布鲁克》(1995)、《密语十七小时》(2001)、《狭路英豪》(1993)。当时中国电影完全没有市场,所以咱们能看到的只有那么一点,如果放到现在是市场化的,那我们都能看到。

迷影网:这些片子都还有拷贝保留下来吗?

张大磊:有,而且信息从网上也都能查到。还有当时特火的警匪片《神猫与特蜘蛛》(1989),特别火,我记得当年是票房冠军。(内蒙古电影制片厂)那个时候已经是没电影拍了,形势变了,以前是国家每年会给你个指标,你必须每年完成十个或十五个。国家给钱,不完成不行。所以当时的剧组人员是挣工资的,一天补助两块钱,管吃管住,工资还照发,都不是挣酬金的。大家还没想到过,居然有一天没有戏拍了,所以就从那时候开始,想拍戏得自己找钱找剧本,就跟现在一样,大家就懵了。《八月》里就是这种状况。

迷影网:感觉你的父母也是做这个工作的了?

张大磊:对的,《八月》制片人就是我父亲。

吕松野:电影里还有他父亲的手呢。

张大磊:就是剪胶片那个镜头。昨天(奈派克颁奖)他也来了,上台那个制片就是他。

吕松野:他父亲特别有意思,拍片的时候就去现场,就怕我们把这片的节奏拍慢了。他自己在那“啪啪啪”转,就怕节奏慢了。

迷影网:吕老师你有入围金马最佳摄影,会期待吗?

吕松野:没地方期待。(笑)

张大磊:他能不能得奖取决于宾哥,李屏宾。

迷影网:他是劲敌啊,去年也有他吧。

吕松野:是,去年也碰到他了。

迷影网:去年《刺客聂隐娘》确实的摄影确实是好。

张大磊:今年又是拍的胶片,两年都是胶片的。已经没戏了,宾哥都拿准了。他应该知道今年你要来。(笑)


采访、校对:石头姐
整理:Yuruky

高佳佳

笔名石头姐,艺术硕士,对电影和文字不那么热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