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监控,街上回家,家里听电视,上班监控……女主角杰姬的主要生活便是如此。片中省略了她从家里去上班的过程,给人感觉她的每一天都始于工作时观察影像、下班后融入影像。这仿佛是在对她所要接触的生活进行筛选,而后去到实地再做应证。
她娴熟地操控、挑选镜头,在没有异常的时候聚焦于养狗的人和随乐而舞的人。这位女监控员在手中可控的影像下过活,也在一双难以脱掉的旧靴中过活——悔不该出事那天骂了女儿,同时也憎恨着肇事的司机克莱德。
观看的呼吸
现实太近,全方位感觉的调动令人警惕,觉得危险紧张。因而杰姬躲在监控室里,只剩下观看前方时鼻与眼的呼吸。她与影像接触之多,而与现实接触之少。这种多与少的对比,透露出杰姬在生活里甚无乐趣,缩藏于自闭的精神状态中。随后,将她与同事、炮友、丈夫一方家人、曾在监控器里见过的带狗的路人接连剪辑到一起,且各自接触都极为短暂,好似她生活局促的喘息。
回到影像中,回到对影像的操控中,她反倒可以自如地呼吸。她走到现实中的应证——不养狗、不跳舞——更应是一种反证,以别人生活在现实中的正常,来突显她生活在影像中的“正常”其实是异常。她在监控室里做着梦,可身心都还有它求。与同事、炮友的接触是工作、身体所要的必需,而与丈夫一方家人的接触是她不自觉地拥抱过往美好的念想。杰姬目送带狗中年人离去的短暂时刻,配乐特别使用了貌似中东的人声吟诵,给人亘古沉思之感。她对这个年岁之人养狗的关注,表明她渴望得到陪伴。但自己独身、只找炮友也不养狗,又揭露了她对于稳定关系会失去的害怕。
上述信息蕴于她的喘息之中,她的呼吸藏于剪辑之中。在本片的观看里,另一种呼吸是对焦点的处理。焦点总在她与别人之间移动,这模糊与清晰的分界将同镜的她与别人相隔开。如此处理,一般上讲固然是要我们好好关注人物,但后续一直沿用此法也是在将她不断地抽离出来,仿佛她的气息被挡在朦胧的影像平面前,与外界互不通气。这不通的是她心中隐隐的一种爱与激情的表达。
从影像生活迈回到现实生活
阿诺德的这部长片处女作,以观看影像的两种呼吸来造成抽离感。巧的是,是枝裕和的长片处女作《幻之光》是从听到的声音上去构建这种感觉的。列车、收音机、印刷厂、缝纫机等等周遭环境中不变频率的单调声响,即是男主角郁夫的心跳——无动于衷的静态。当妻子把同样单调的铃铛送给他随身携带时,这种外在的乏味与他的内里重合,于是他再也忍受不了而撒手人寰。铃铛的声响与郁夫的消声带来的冲击,是女主角由美子打开生与死心结的契机。它结于声音,解于声音。
杰姬是结于影像(做监控员的工作),解于影像(监控器中的三点发现)。首先是看到提前出狱的克莱德,开始揭起她的疮疤。接着,一直关注的斗牛犬重病将逝,撕扯着她与家人稳定关系失去的动荡不安感。最后,街边女孩被刺幸存,终于挑开她女儿逝世的深痛。于是她抬起脚步走出监控室,决定当面去找凶手克莱德解脱这双旧靴,要他受罪而自己心安。当监控器被还原为信息查找的工具,不再是做梦的暖床时,杰姬便开始从影像生活迈回到现实生活里。
比起日夜抚摸家人的旧物来提点家人的不复存在、强调他人家庭生活之美好来反观失去家人的痛楚等等一类直述,阿诺德在之前的短片作品中早已察觉到这种处理的不够力与表面化。这些场面有一定必要,但她安排得极为简括、点到即止,更多地发力于从主角的日常生活去捕捉她的精神状态。除了前文中提到的几处设计,她还引入了一些记号。
动物寓言
继狗(忠伴)与狐狸(伪善)之后,海鸥作为第三种动物现了身。由此分界,她从影像的平面脱离,如海鸥般以亲眼真实的视距去观看、去展翅呼吸。更为频繁出现的摄像头,也提醒着她重新将影像与现实、回忆与当下区别开来。炮友有小孩有狗,给人感觉安全忠诚,可是功夫不行不够激情;克莱德甜言蜜语、风流擅做,但她厌恶这只披着人皮的狐狸。
她对养狗之人有好感,愿意亲近。但克莱德的室友史蒂夫,作为一个养狗的年轻人,不但暴躁胡来,还偷了她的钱包。她渐渐发现克莱德并非她想象中那么罪恶,也发现他为改善与女儿的关系所做的努力,因此她撤了诉,不愿葬送父女间能够相伴的温情。于是,狐狸伪善的坏形象,从克莱德那里转移到了史蒂夫。而狗带来身心温暖的忠伴感,也由炮友换位到了克莱德。这两种动物形象的桥接,推进了杰姬从封闭自我、被动度日到尝试理解、迎向生活的改变。
随后在岳父母家中,看着丈夫女儿的合照,与海鸥同构的她化作了鹦鹉。这只鹦鹉陪伴了岳父母多年,她本属于这个家,也早该如此。最后她释怀在街上的笑,正好与最初她躲在监控器后看影像的笑形成对比。那影像来源于真真实实发生的事,她脑海中的记忆也是,可见她总是躲不掉现实的。影像与记忆交融的刺激逼迫着她,只得直面接受当前的状况。就像海鸥与鹦鹉都是鸟,虽仍与生活的地表有一定距离,仍在高空观看着,但杰姬从“城市之眼”的监控员回归作家中的儿媳。她不再抽离,不再喘息。
动物这一要素,几乎贯穿了阿诺德的所有作品。她擅用类似的记号来作象征,加深我们的感受觉知,比如本片中的鞋店与鞋。克莱德为杰姬脱下久穿的靴子那晚,其实她的心病几已去除。最后她驻足鞋店似是考虑换鞋,在全片结尾我们也看到她自己出现在了监控录像里。这都说明,她从一只高飞俯视的鸟降落到了实地。穿着未换的旧靴走在现实里,她既不俯视监控中的街况,也不仰视心结所在的“红色之路”公寓,而终于以水平的视线看待着前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