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60 悲、情、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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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剧照|©️台北电影节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第360天


2017年11月27日星期一
片名:悲情城市 (1989),侯孝贤
广东梅县,宾馆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的第27周,有一个单元是“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选了七部有关童年或少年成长的电影。开篇写的是侯孝贤的《童年往事》Day 185 生命成长的感受力)。只要看过这部电影的人,都记得阿孝咕的祖母总想要走回大陆,故乡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第一次听说“梅县”这个地方,应该是在阿萨亚斯拍的侯孝贤纪录片《H.H.H》中,侯孝贤对着镜头说:我出生在广东梅县。后来的故事就发生在《童年往事》里。电影里的祖母说:“沿着大路走,没过多久,过了河坝,就到了梅江桥,再走几步路啊,就到了湾下了”。

说来真是机缘,今年会因为拍电影而来到了现实中的“梅县”。也许“和电影生活在一起”的最后一周真的就要在侯孝贤出生的故乡结束。

我所在的剧组驻扎在古镇松口,是左近最大的镇子。古镇中心有条大河,河上有座老桥,名叫“梅东桥”。剧组里很多人经过,都误以为这大概就是阿孝咕的祖母说的“梅江桥”吧。因为周遭的房屋、人群,都好像还活在老早的时光里,一切都是轻轻的。

侯孝贤说他拍《悲情城市》、《恋恋风尘》,都是在靠海的小城镇九份拍。现在这里也因此成了旅游景点。我去台北两三次,都没有去过。没时间,也不敢想象那里人群熙攘的氛围。侯孝贤说他在那里拍,就坚持用那里的居民。因为他们走路时总是轻轻的,好像一边还想着事。

“人就像风景,他属于某个地方,也就是因为这样,当我拍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从他日常的、内在的真实来拍。”

实际上梅江桥在梅州市梅江区。现在叫梅江大桥。过了桥走上二十分钟真的能走到湾下村。只是距离我所住的地方较远。

我住在松口的一间旅店里,从窗口望出去,是大片柚子园(这里主要的作物),更远是青山。远远的有废弃的工厂,矗立在山间,像古代的城堡。也有一些水泥亭子,几个农人在田里忙,几个路人从小道上过。因为远,所以人都是小小的,像山水画。

这个视角也很侯孝贤。

我最早不是看到侯孝贤的电影,是听到的。盗版的唱片先于盗版的文艺片。记得有一阵街上卖CD的店,除了放欧美金曲,就放S.E.N.S.的电子乐《悲情城市》。悲、情、城、市,四个中文字撑满唱片封套。电音缭绕,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个悲情法,只觉得神秘。

实际上看到电影,也确实神秘,没见镜头离人这么远的,有时看见人形晃动、奔逃、追杀,远处有叫喊和枪声,镜头就去看山看云看海了。我们当时,只认得一个梁朝伟,之前看的都是他的搞笑片,谁知道在里面是个哑巴,表情也木然,有时还黑了屏打出一段文字。后来,读资料也知道拍片前后,台湾历史的转变与台湾电影的处境。但最动人的,还是那种一言不发时的气氛。

我坐在宾馆的床上,重温这部对我有着启蒙式的电影,不巧的是所看版本没有字幕。依稀可以辨认人物说着闽南语居多,夹着广东话和上海话以及日语。基本听不懂,也顺利看完了。因为看次数太多遍,完全知道每场戏讲什么。就反倒更注意人的行动和神情。

大多数画面都是静止的,又不是画,气氛是活的。有光的变化、空气的流动、有语言和神态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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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

最重要的是侯孝贤有自己的视角。我后来听说侯孝贤从沈从文的《我的自传》里获得了拍电影新的视角,去拍所谓“自然法则底下的人的活动”。于是,有一阵子电影青年们都寻这部小书来读,一个二十多岁乡下文学青年写的“自传”。作为观众也由此懂得,所谓“悲情”,绝不仅是要拍一股子哀怨悲愤,而是有一种俯视与客观的眼光来看到这段历史当中的人的境遇。冷冷的、远远的,但里面有一种更大的悲悯。

我写过一篇《悲情城市》的文字,是我最早期的电影随笔,摘录一二。

“以前看电影的时候话挺多,看完电影话还是挺多,不加思索,就乱发感慨。看了几部侯孝贤的作品,尤其看完《悲情城市》,却学会静默,也只有静默,这种心境,数天也没有走出来。侯孝贤的镜头永远摆在猩红的门帘边、斑驳的窗栏外,或者一二模糊的身影之后,不管里面的人是如何的平静或者激越,他都不动声色、不即不离;要不就是极远的全景——让我们隐约看见人形晃动、奔逃、追杀,就在远远传来叫喊和枪声时,他却去看山、看云、看海。——侯孝贤是个人生和历史的旁观者,然后沉思、默想、绵绵叹咏成一部《悲情城市》。而我们是这部电影的旁观者,算是旁观的旁观者吧。”

“宽荣、林老师们在大谈国是,而文清和宽美却在一隅听音乐、说往事、脉脉相对,没有誓言、没有动情搂抱,却分明是以心相许;后半部分:宽荣死讯传来,文清呆呆坐着、宽美喂孩子吃饭,没有失声痛哭、没有失手将碗打破,却分明是悲痛欲绝。一切至乐、至痛原来都是如此静静地、轻轻地在生命中流过。而人生最深的烙印,并非个人情事,而是历史和政治烫过的疮疤。即便是文清、宽美这般温柔敦厚、与世无争的人,也无法幸免,风暴来时,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无法幸免。”

“大哥文雄在争斗中死于非命,转瞬间就是老四文清的热闹婚礼,再转瞬间宽美已经怀孕——一个家族(或者说一个民族)的悲喜交集、死死生生不言而喻。到最后一个镜头,仍是阿禄师一家在吃饭,老父还在、妻子还在、儿女还在,可是文雄死了、文良疯了、文清入狱后不知生死……然而生活还在继续下去,你能说什么呢?你能向谁说呢?”

基本都是一些朴素的感慨和看法。现在来看,还算满意当时文末的抒情。

“已经隔了许久,一场一场的戏都渐渐在脑海淡出,难以忘却竟是或明或暗的几个只有山谷、港湾、帆船、桅杆的空镜头。那雨雾里都是煤烟的基隆港,看上去就象被历史撞击过,难以愈合的伤口。”

这回重看,因为没了字幕,更注意到《悲情城市》的形式,固定机位、长镜头这些当然一目了然。——不同的语言构成了一个混杂的世界;只有在字幕的文句出现时才落回安静的内心。

这部电影是一个画面一个画面、一场戏一场戏,连缀起来的历史。我们不仅仅是看到一个叫做“台湾”的地方的过往。实际上也看到了一群人的生命:是什么样的命运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住下来?他们又如何能确定自己究竟是谁?而这片土地的主人究竟是不是他们自己?

这些问题不仅停留在过去和对岸,到今天想来也能让人泪流满面。想起最早听过的CD,封套上的四个大字:悲、情、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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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开场的深澳渔港

第52周 南国再见

11月27日(周一)悲情城市 (1989) ,侯孝贤
11月28日(周二)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杨德昌
11月29日(周三)多桑 (1994),吴念真
11月30日(周四)戏梦人生 (1993),侯孝贤
12月1日(周五)恋恋风尘 (1987),侯孝贤
12月2日(周六)南国再见,南国 (1996),侯孝贤

卫西谛

电影文化工作者,专栏作家,影评人。先后在《看电影》、《纽约时报中文网》、《生活月刊》等数十家刊物撰写专栏。历任多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中国独立影像展、上海国际电影节等多个影展奖项的选片与评委。第49届金马奖评审。出版有十部电影书籍。2015年,独立出版个人摄影集《Way Away:66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