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高仓健的角色印象主要来自山田洋次的《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绢》以及更有名的《追捕》。我看过他一些年轻时候的剧照,演石井辉男、牧野雅弘等人的剑戟片、黑道片,健硕的肉体、绚丽的文身,竟然在不苟言笑、钢铁般意志的男性气质当中,散发出妖娆的气息。当然这是不确切的印象。真正停留在我们印象里的高仓健,是他中年以后的形象,简单鲜明,赋有天然的男人魅力:高大、坚毅、沉默、深情。张艺谋后来请他来拍《千里走单骑》借用了此形象(这部电影也是张艺谋在张伟平时代最好的一部电影),七十六岁的老人,可是你不会觉得他老,站在山的前面、人的前面,总是那么挺拔。像山一样。
这位伟大的演员去世之后,在影迷与观众之间流传着两篇文章,一篇是张艺谋导演的回忆,一篇是叶千荣先生在日本的报道。两篇都很感人,有许多生动的细节,展现高仓健不凡的人格。我更喜欢后一篇。在张艺谋记忆中的高仓健令人高山仰止,但似乎为了赞叹而塑造出一个神话的艺术家来,有人说是一个“古代人”。而在叶千荣先生的报道中,写了一个世俗中可敬的凡人。他采访了高仓健生前的好友徐富造在东京麻布十番经营餐馆的上海人。徐先生讲诉了最后一次见高仓健的场景:在两个月前,高仓健溜出医院来到徐富造的店里。徐富造做了他喜欢吃的鱼翅和小锅贴。“高仓健想要动筷子,最后还是没吃,对徐富造说,富造兄实在抱歉,吃不下去,没有食欲,但是他还是在走的时候,非常小心翼翼地把它包好,带走,说到医院吃。”一个非常感人的场景,令人心酸,但你可以读到高仓健对人与物的敬重和珍惜之情。
拍最后一部电影时高仓健已经81岁。这部名为《致亲爱的你》的电影是降旗康男的作品。高仓健与降旗合作了大概八部作品。在高仓健去世以后,我连续看了三部他们合作的影片,以作纪念。《车站》(1981)、《铁道员》(1999)、《致亲爱的你》(2012),在这三部不同年代的电影里,高仓健扮演的都是“穿制服的人”。刑警、铁道员、狱警。都是把生命献给职业的人。高仓健演的都是好人。我的朋友赛人写说:“我喜欢他演好人,他也经常这么做。我喜欢他演孤独的人,他稀薄的表情里有着太多的不舍和不得不舍的人生况味。” 换而言之,他演出了活在体制下的“国家机器”的人的一面。
高仓健的最后一个角色是富山监狱担任技术指导官员的仓岛英二,妻子洋子新近去世,她的歌声和笑貌总是出现在仓岛心头。电影的开场就是高仓健独自在窗前熨衣服,檐下的风铃不停地响。他想起妻子的话,秋风起来就收起风铃——“没有什么声音,比错过季节的风铃声更悲伤了”。降旗康男的影像以抒情著称,他并不像山田洋次那样简洁。有时候会过于抒情,比如《铁道员》我反而并不太喜欢,而《车站》则恰当好处、自成风格,是杰作。《致亲爱的你》介于二者之间,有明信片式的自然风景,也有令人感怀的人生风景。所以开场就好,鳏居男子的伤感一下子就击中人。
仓岛英二准备在无尽的思念中度过余生时,他得知妻子最后留给他两封信。一封写着请他将自己的骨灰撒在故乡长崎薄香的海里,另一封寄往薄香请他赶到那里时再打开。于是仓岛驾车开始了一个人的旅行。一路上他遇到了自称国文教师的贼,车站便当推销员,餐馆老板娘和她的女儿,老渔夫和他的孙子。记忆、风景和这些相逢者的言谈举止伴随他走到终点。原来是部公路片。是妻子让他“重走此间路”。
北野武在电影里演了那位自称国文教师的贼。他出口总是俳句,或者哲思。你可以想象,高仓健和北野武坐在山前对话,两个没有表情的男人,有时笑起来也没有温度。北野武问:“你知道所谓流浪和旅行的区别吗。”高仓健答:“不知道。”北野武说:“区别就在于有没有目的地。”确实很有道理。两个人再相遇。北野武又问:“你知道所谓流浪和旅行的区别吗。”高仓健答:“是有没有目的地。”北野武说:“是。但更重要的是,有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完全像是禅师。
高仓健辞职上路,原本抱着流浪之心,自认爱妻死后再无可去之处。可是当他将妻子的骨灰洒向大海,读到妻子最后一句“永别了”,才明白这是妻子请他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至于回忆,“你可以不忘记它,但不必一直挂怀”。高仓健再读种田山头火的俳句:拔草行行复行行,此身犹在青山中。只有松开过去的人,才能懂得此中人生的寓意。
晚年的高仓健总是演生离死别。这大概是作为年龄愈长的演员的共通之处。我不知道他彼时的心情,在电影里,儿子死、女儿死、妻子死、朋友死、敌人死或者自己死。死亡无时不萦绕在这位在山面前、在人面前的男人。他的背影与特写印刻在胶片与观众的心里,但他也绝不是要取悦你、感动你的姿态,当然他也不是要你们仰望与崇敬。他是与人、与这个世界保持一些距离。所以比“像山一样”更恰当地形容高仓健,应该是“像远山一样的男人”。
【原载于《现代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