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命运多舛的片子,导演阿斯哈·法哈蒂因为在伊朗国内公开表达对贾法·帕纳西的支持——后者因为“危害国家安全”而深陷囹圄,无法出任本届柏林电影节评委——致使《别离》一度被禁拍。但是在人类历史上,但凡文化被禁锢的时期都会有光彩异常的精神作品出现,近年来伊朗电影界更是佳作频频,阿斯哈本人也在2009年凭借《关于伊丽》获得过柏林电影节导演银熊奖。
在我们常规认识里,一个相对封闭的文化环境下产生的艺术作品,要么是歇斯底里的呐喊,要么就是绵里藏针的讽刺。但《别离》不同,沉稳豁达、冷静深刻。对社会现状、政治环境认识清醒,不低头、有态度,有自省,但不谄媚西方视角,这里面透着一种尊严。影片中,内达和西敏是伊朗一对普通中产夫妻,妻子西敏想要与丈夫带着女儿离开伊朗,内达却因为要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而拒绝离开。西敏提出离婚住到父母家,然而女儿坚决留下与父亲在一起,又让西敏无法单独离去。内达因为西敏的离开不得不雇用了一个怀孕的保姆娜尔照顾父亲。没想到,娜齐尔的一次失职让内达勃然大怒,将她推出门外,娜齐尔失去了孩子……
这些,只是影片复杂感情线的冰山一角。阿斯哈将一条条情感线与复杂的社会背景编织在一起,驾驭能力从情感因果递进的纵向关系就可见一斑。影片最初的情感矛盾是伦理,是中国人最讲究的一个“孝”字,引出这个矛盾的是对社会环境的质疑;伦理问题引起了家庭纠纷,从而让亲情和爱情遇到了考验;这间接导致了意外的发生,于是又引出了社会贫富阶级的意识矛盾和道德的拷问。如此复杂的纵向线,阿斯哈还能再让其平行交叉发展,且脉络清晰、深浅得当,简直就是优秀的编织艺术家化身。
在众多情感申诉中,女性的话语权相当重要。西敏始终站在一个比内达更为冷静的角度,知识分子的背景让她有独立思考、付诸行动的能力,向内达提出离婚,争取孩子的抚养权,显现出的是女性独立的力量。娜齐尔是另一个极端,典型的伊朗底层妇女,对丈夫由敬而畏,依赖信仰,以致替内达80多岁的父亲换衣物,都要打电话询问是否符合教义,还因此提出辞职。看起来是片中最弱势的人物,可是她身上的力量却最有冲击力。这种力量叫做“质朴”,它无法被界定善恶,其强大是因为纯粹。
观众也许最初对保姆这一角色不喜,因为大多数人在观影时会把心理定位在最高阶层,这正是导演的意图。当你和内达一样,由于阶级意识的差异,抱着排斥心理一层层推翻娜齐尔和丈夫的证据,最后在得知娜齐尔并不是因为被内达推搡而失去孩子,从而道德上沾沾自喜的时候,接下来的真相会让这种道德优越感全然粉碎:娜齐尔失去胎儿,是因为她在上街寻找内达走失的父亲时被汽车所撞。一切在情理之中,在情感之外,我们失去了道德评判的准则。
阿斯哈将每一个角色的性格都设置的丰富而立体,将人性、道德、信仰、情感交织的痛苦一层层剥开呈现在镜头前,不急不躁,甚至在表现最激烈的争吵时也抻得住。片中内达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表情麻木、行动迟缓,但在情绪的火山口,镜头突然转到老人颤巍的表情或身影,突然慢下来的节奏就成为情绪的平衡点。还有一些富含哲理的台词,也会让观众暂时跳出故事,用这种短暂的抽离调整影片节奏。比如内达对女儿说“错误就是错误,不管是谁说的。”,以及对西敏说“你一直想要离开这个国家,是因为你害怕留下。”等等这些。
《别离》里的电影语言也很讲究,但它们都是为电影本身服务,影像的作用就是叙述,没有隐喻,不追求风格化。电影本身力量强大到已经不需要形式来画蛇添足,这,才是真正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