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闪回,也没有任何声音。
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忽然消失了。
和电影生活在一起 第110天
2017年3月23日 星期三
片名:邦妮和克莱德Bonnie and Clyde(1967),阿瑟·佩恩
南京,家
四年前,我在15天的“66号公路之旅”上,曾经路过密苏里州的小城乔普林(Joplin)。特地停下来去参观当地的博物馆,因为这里是真实的邦妮和克莱德被杀之前最后一个停留点。博物馆非常小,展品也很少,一辆老爷车、几件早前的女人衣服。印象当中整个空间没有什么亮度,尽头处是关于邦妮和克莱德几件东西。除了一些文件、照片之外,就是一盏聚光灯打在邦妮留下的几串华丽项链上。
那几串项链看得我惊心动魄,因为你可以想见当时情形如何紧张,亡命之中,邦妮和克莱德连细软都没有卷走——而且他们再也没有能回来。在乔普林幽暗的博物馆里,忽然对《雌雄大盗》有了一些文学性的想象,和电影里艳阳高照的感受完全不一样。电影真的是青春无悔的童话。
今年是这部电影的50周年。我曾在十年前写过一篇纪念文章,正好派上用场。晚上看完电影,又重新读了一遍,好几个地方仍然觉得很有趣:
很多人认为,是《雌雄大盗》在枪声与马达声里迎来了“新好莱坞”时期。而这个时期与法国新浪潮很有关系。电影的开场,就有浓郁的新浪潮味道:五十几秒钟的三四个镜头,从费·唐娜薇扮演的邦妮的嘴唇开始自由摇移、推拉,她的脸蛋与身形占据整个银幕。这几个镜头中,空间几乎被隔绝于身体之外,显出烦闷、压抑、狂躁的情绪(这种情绪也一路伴随邦妮)。这让人想起戈达尔和特吕弗,依我看也许还有明显路易·马勒的影响。
新浪潮的味道从《邦妮和克莱德》剧本创作时就存在了,编剧搭档大卫·纽曼与罗伯特·本顿说写两个人物,就是觉得邦妮和克莱德有点像戈达尔电影《精疲力竭》里的贝尔蒙多——贝尔蒙多从美国人鲍嘉那里借来的形象,又在沃伦·比蒂那里回到了美国。当然对他们启发最大的是特吕弗的《朱尔与吉姆》和《枪击钢琴师》,尤其是前者,罗伯特·本顿曾说他两个月看了12遍,并模仿着把主要人物写了一个三角关系,因为真实生活中的克莱德·伯勒正是双性恋。作为导演第一人选的特吕弗虽然很喜欢这个剧本,却因他的《华氏451度》开拍而放弃了。戈达尔对这个剧本也感兴趣,据说他想把背景换成日本,并把邦妮和克莱德弄成十几岁的孩子,这无疑吓走了制片商。
整部电影并没有拍邦妮和克莱德这对亡命鸳鸯如何横行无忌,反而总是讲他们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就像年轻人混合着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茫然,充满反抗的意识,但又总是无法真正的自由。挫败感最强烈的仍然来自于身体——沃伦·比蒂这个超级花花公子扮演的克莱德是一位性无能。持枪射击是克莱德和邦妮性爱的唯一方式。由于克莱德的这种生理缺陷,他又退化为孩子。当克莱德和邦妮在被银行没收了房产的落魄农民面前宣称“我们是抢银行的”之时,那种骄傲与害羞,真的只是个孩子的表情。
故事的主要部分是,邦妮和克莱德以及克莱德的兄嫂、外加一个修车小子莫斯一同逃亡。这个临时家庭,被描绘得低级、幼稚、天真,同时散漫、自由、又快乐。这和影片中反派——家长和警察——形成一种强烈对比。那些人,代表政府与社会力量的家伙显得顽固、卑鄙、残忍,而且相当无趣。
按照电影史家格雷戈尔的分析,这部电影的巨大魅力来源于:它既有隔绝于真实社会环境的倾向;又能写实地烘托出小城镇与乡村图景。而其中的生活味主要来自于细节,这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该片的“剧本医生”(Script doctor)罗伯特·汤恩(后来写出了《唐人街》)。汤恩有意识地改变了以往好莱坞主流电影中的四件事:人物总能找到地方停车;买东西从来没找过零;夫妻从不睡一张床;女人睡觉总是不卸装。为颠覆这四条,影片拍出了许多令人难忘的小瞬间(《邦妮和克莱德,新好莱坞的开始》,talich译)。
导演阿瑟·佩恩在这部影片中,的确采用了许多当时的新手法,比如邦妮第一次下楼见克莱德时逆光仰拍的镜头、比如克莱德一伙与邦妮家人见面时虚焦朦胧的场景。而最著名、最有影响的段落当然是结尾处令人震撼的枪击场面:风吹草动、群鸟惊飞,而后机枪扫射、硝烟弥漫,邦妮和克莱德如同“提线木偶一样在弹雨中颤抖”,身体犹如蜂窝,凄美慢镜头仿佛芭蕾舞蹈,之后一切归于平静。不用多讲,你立刻就能联想到吴宇森某些经典的枪战场面;实际上在之前沃伦·比蒂戴着礼帽、叼着火柴、喝着汽水的形象不令你想到《英雄本色》时代的周润发吗?
——尽管已经不止一遍看《雌雄大盗》,尽管对这个结尾了如指掌,但是在晚上重看时,暴烈的结尾仍然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没有闪回,也没有任何声音。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忽然消失了。就像当时的观众说的,子弹不仅射杀了邦妮和克莱德,还射杀了我们这些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