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同事不知是出于对前任总监Frédéric Boyer的深恶痛绝,还是第44届的工作终于要告一段落了(或者兼而有之),在Théâtre Croisette举行的颁奖典礼上,导演双周单元新任总监Eduoard Waintrop被致谢以“把微笑带回”给了双周。Frédéric Boyer, 好走不送了亲。双周的上头单位法国导演协会把Boyer炒鱿鱼,实在是对于自Olivier Père跳槽洛迦诺后,由Boyer接手的后两届双周(2010和2011)在选片质量和理念两方面失望透顶。对于解聘,Boyer不服气地把矛头转向了对方:谁能忘得了他的指控,向着敌对的法国评论界,“2011的双周不过是法国本土对戛纳传统舆论战这次的出气筒”?Waintrop的头炮给了这种说法一记响亮的反击。
不过在Waintrop 亮相之前,外界弥漫着双周已经失去其魔力的传言。Théâtre Croisette的各位只见他们的对手已于沿着海滩的Espace Miramar旗鼓相当:没帮没扶的影评人周在去年选到了多部广受赞誉的影片,杰夫·尼克尔斯《存身》,薇拉莉·邓泽里《命运的宣战》(La guerre est déclarée),金摄影机奖Pablo Giorgelli《金合欢》(Las Acacias)和Justin Kurzel《雪镇狂魔》这些本该属于导演双周或一种关注单元的佳作。(戛纳总监Thierry Frémaux意识到去年自己错过了尼克尔斯,发誓绝不再犯,赶紧把他的《污泥》选进主竞赛。)尽管还是有几部好片,如Karl Markovic 的《呼吸》(Atmen),但一大堆的中下水平制作,加之卡门·卡莱夫(Kamen Kalev)的The Island和Philippe Ramos的Joan Captive均令人失望,使得第43届导演双周呈现出相当低的水准。
不同于Boyer,Waintrop属于法国评论界的主流(从这里发掘双周的艺术总监是传统),还在电影史方面颇具天分,尤其是对于传统好莱坞的体系有着突出的直觉,尽管在开幕前几天前还有点忧心,因为他公开表示对美国独立电影近况不甚了解。(我有好几个美国电影节策展人兴冲冲地告诉我希望联系Waintrop并提供他们的帮助。)如果双周决心重振,需要做的事其中之一就是重建Père更深一点了解美国电影及其流派的习惯。Waintrop的这番坦白并未应验,很难发觉,因为今年截至目前最好的美国片Craig Zobel的Compliance在戛纳的各个单元都已经被错过了。
Waintrop及其团队所选的,看得出是一套精心保险的选片,在各部影片中明确地抽出一条主线,即是政治上无误,并同时选有几部反叛或难以归类的片子;这一心是为了稳住船舷,减少风浪,哪怕少了点兴奋点也值得,只要不惹麻烦。它有效避免了Boyer的独裁方式(反倒今年出在了影评人周上),却也回避了Père那几年的大胆冲击和先锋影像风格。就像德州政治家Jim Hightower所说的,双周所站在的马路中央有的只是虚线和死犰狳。
向双周微笑?未必,微笑如果真有的话也更多是妙妙猫(Cheshire Cat)那种一闪而过的笑留下的幻影。开幕夜是个不折不扣的灾难,米歇尔·冈瑞视听双重折磨的The We and the I,可悲地模仿斯派克·李还想要拍成一出所谓舞台喜剧,讲一个纽约高中班在学期的最后一天搭公交回家。这部片充斥着恶毒的种族主义,把非白人的孩子们定性为罪犯、暴徒和怪人,唯一的例外则渺小得不值一提;同时冈瑞用了一只虫子的视角,在座位间飞来飞去,竭力想要拍出这帮孩子酷在哪。这种耻辱之作即使是在整个戛纳的头几天放的,当时也让人觉得极可能是整个2012戛纳中最烂的一部,尤其是尘埃落定之后,冈瑞的烂片指数更是跑赢其他对手一公里。
如果这就是导演双周对扬基人影像的新想法,那我们就遭殃了。幸好接下来有Rodney Ascher聪明机智的狂想曲Room 237,一系列对库布里克《闪灵》的着迷和研究,通常在电影之外才看得到对这一话题的讨论。不仅如此,Ascher的形而上研究,再加上本·维特利(Ben Wheatley)连续第三部的先锋作Sightseers和Rachid Djaïdani异域疯狂的处女作Rengaine,展现了未来双周的崭新方向:这三部最具娱乐性的影片同时也是最激进想要过界的,反观其他选片则太安于保守自己。
由于奇怪地被放在了特别放映(有些人第一反应就是午夜展映),Sightseers肯定是戛纳最被低估的一部影片。即使是基于维特利已经相当突出的前作《罪恶之家》(Down Terrace, 2009)和《杀戮名单》(Kill List, 2011),想要看它的人也很多因为戛纳典型的排片冲突而错过了它。延续了对颓废流派致敬与重振的决心,维特利继续实践把不列颠的传统家养准则和家庭结构(这次是控制狂的母亲和她的闺女)置身于谋杀案的情境中。《罪恶之家》探查了一个团伙的家庭圈,却不想给观众任何黑帮片的感觉;《杀戮名单》沿着一对退役的杀手,则是一部带有希腊悲剧味道的惊悚片。Sightseers先是恶搞了迈克·李的工人阶级家庭桥段,接着再在光鲜亮丽的哔哔C(BBC)逛了一圈,只为了讲一出连环杀人的黑色喜剧。没人像维特利这样鬼扯,又如舞台艺人般对观众的最佳观感了如指掌。虽说她和她妈的宠物狗Poppy的死都是她自己造成的,Tina (Alice Lowe饰)还是一挺可爱的傻妞,跟她的新男友Chris (Steve Oram饰)坐上野营车,环游英国经历各种奇妙遭遇。
和当下每个拍电影的一样,维特利很清楚影像在骗人方面的力量:如果再加上点不怀好意的幽默,组合起来的效果总是非常危险,易燃易爆;换句话说,这也是每年双周让你最反感的一种。尽管Sightseers比前作糟糕程度更推了一级,还是很明显可以看出维特利不想把自己凌驾于电影之上,落入那种一心只顾表达自己的俗套。看似漫不经心好像导演自己也在度假旅行一样,Sightseers有时让人怀疑是不是导演在《杀戮名单》秀出必杀后的懈怠,不过这点也是伪装的。同Rengaine所展现的一样,现时的喜剧要让观众感觉不到其内部的工夫和设计感;两部影片都在乱糟糟的边缘上,两位导演却也都牢牢地攥住了临崖勒马的缰绳。
维特利我们都知道,但Djaïdani则绝对是乃至整个戛纳的惊喜了,单凭这个,Waintrop就应该得到相当的肯定。Rengaine把荒诞不经隐藏在现实主义的内容之下:40个法国阿尔及利亚裔兄弟竭力阻止他们唯一的妹妹嫁给她的黑人男朋友。这个家庭的惊人数字绝对是喜剧的引擎,但Djaïdani并不想往喜剧上靠;他的处境已经足够矛盾了,一方面他希望剧中保卫家庭声誉的努力绝不脱离莫里哀喜剧的宗旨,另一方面整个故事的取景确是在巴黎郊区嘻哈与伊斯兰正统文化碰撞的灰色边境上。从立意上来说,同绝大多数最好的喜剧片一样,维特利和Djaïdani都在想法和政治立场都上走得有些过界,当然也正好是他们处在这套选片中的价值。不同于《神圣车行》(Holy Motors)和《柳暗花明》(Post Tenebras Lux)在金棕榈的竞争者中反叛地突出,均是在死亡这个每个人都得面对的话题上用新锐的形式另辟蹊径, Sightseers和Rengaine则是特立独行在双周的其他选片之外,决心戏谑、干扰旧约与惯例。
本单元最受一致喜爱的毋庸置疑是Pablo Larraín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部No,也是他继《杀手夜狂热》(Tony Manero, 2008)《命运解剖师》(Post Mortem, 2010)智利皮诺切特时代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当然相对于整个电影业,No对于Larraín自己的执导生涯意义要重大得多,毕竟来自其深厚的积累。No是一则将现代政治的信息图像完全渗透进电视的绝妙神话,由Gael García Bernal饰演的电视广告人Rene看起来就像是那个时代的Don Draper(美剧Mad Men主角),绝对的星级跑车;这是对麦克鲁汉(Marshall McLuhan)媒介理论的一次成功实践,同时也是一部喜剧(汗)。Larraín把影片控制为一半带社会讽刺一半如实记录,讲述了1988年,为了呼吁选民在皮诺切特企图继续独裁下去的那张全民公决中投下反对票,Rene在广告宣传上所作出的努力;Rene是一个综合的虚构人物,但历史是真实发生的,那些电视广告也确实存在;大量使用的历史材料也揭示了主流的大众文化在已掩饰智利长达15年严酷的黑暗统治后,其维稳的企图是如何走向崩溃。
在一大批极度缺乏视觉语言和电影手法创新的排片中间,Larraín仿效八十年代拉美的电视风格(北美则是七十年代),用复古甚至受损的画面组合出的视听狂欢很自然地脱颖而出。No模仿电视使用的学院比例(1.37:1),在大银幕上的效果依然是最可爱最符合审美的;同时它用U-matic录像带进行的拍摄,颜色的冲洗效果,镜头的摇晃,更是与他的前作《命运解剖师》所使用的固定机位和35mm广镜头呈现出鲜明的反差。这还不算,No对于电视的公众影响力的反思,在前作《杀手夜狂热》关于这一话题的描写曾是那么有倾向性;而这次对媒介的观察深入到了信息的来源——即皮诺切特宣传团队所处的立场,是要操纵选民,而Rene的团队则要促使民众觉醒。值得指出的是,Rene的广告同双周历来的好片一样,最好正是因为它们最有趣,也是时代的恩物。
No同时也归属于Waintrop整套选片相当明显的一套主题矩阵中。出于政治与媒体之间依赖关系的相同关注,No很自然与瑞士导演Nicolas Wadimoff完全失败的关于七十年代欧洲激进分子的伪纪录片Opération Libertad连在了一起;而这部片子转过头来又可以想到另一部关于七十年代地下左翼分子在威权的迫害下继续抗争的Benjamín Ávila的Infancia clandestina,它是如此显见的陈词滥调,以至于很可能成为第一部看起来像迪士尼公司拍的拉美电影。这些又同时可以联系起Merzak Allouache冷静而精心的El taaib,另一部革命失败者的故事(难道就没别的了吗?),一个阿尔及利亚圣战组织成员逃离群山中的基地,试图对他过去的罪行做出补偿;还嫌Allouache镜头下的阿尔及利亚不够乱似的,下一站开往Massoud Bakhshi用Yek khanévadéh-e Mohtaram严酷控诉的罪恶的伊朗,直接而刻板地描绘了一个海归教师面对官僚、律师、比想象中更烦的亲戚们和移民手续,噩梦般的遭遇(我可以说绝无半点夸张现实)。
很多双周的选片都有政治立场,有一些甚至已经走到了银幕边缘乃至喷薄而出,比如William Vega的处女作La Sirga,讲的是一个哥伦比亚女孩从无休止的内战中逃出,想在一个渔村里寻求避难。本片有意按照艺术片的套路来拍,但是它看起来并不完全是Vega他自己的;他曾经在他的制片人Oscar Ruiz Navia所拍的El vuelco del cangrejo (2009)剧组里工作过,该片同样是关于小渔村与外来者,看来Vega 模仿得有点多了。另一部关于边远地区社群的则是墨西哥人Yulene Olaizola 挺好却有些不完整的Fogo,一部在纽芬兰-拉布拉多常年海风之下的福戈岛(基本位于加拿大的最东端)取景的情绪化作品,其中一个艺术家在住宅里长达十多分钟的狂叫空白就很有贝格特虚无主义的意味。(比如说,为什么居民们得搬走?)
Waintrop的选片里甚至还有一套高中三部曲,从The We and the I开始,接着是延尚浩超烂的关于杀人逃犯的动画片《一辈子猪猡》,最后再来个无聊的Noemie Lvovsky的Camille redouble作为闭幕片,一部对《佩姬苏要出嫁》(Peggy Sue Got Married, 1986)面目全非的翻拍,全只为缅怀她自己的高中岁月。如果算上Pablo Stoll 令人非常失望的《3》里面大把的青少年戏份,就可以凑成四个了。Stoll的电影再加上 Jaime Rosales不知所谓的家庭剧Sueño y silencio,体现出双周单元对拉美和西班牙语电影明显的迷恋,而且除了Larraín的No之外几乎全部都失败了。Stoll自从他在《威士忌》(Whisky, 2004)里的好拍档Juan Pablo Rebella去世后就陷入了瓶颈,这份损失使他的喜剧片不再像他以为的那么好笑聪明了。如果说Stoll就像一个舞台艺人站着等着观众对他的老梗发笑,Rosales则像是个醉醺醺的诗人在滔滔不绝,独自用他的35mm长镜头在那玩着黑白影像(偶尔穿插几个无意义的全彩镜头),观众早就作鸟兽散了。走进死胡同的电影,作为本文的最后一个话题,但幸好,并不是2012导演双周的主题。
Translated by: Vincent Ho 搵岑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