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仙境》表面上是个爱情故事,一对男女相恋最终分离,但处处充满宗教寓意。男女主角定情的圣米歇尔山(Mont St.-Michel)不只是个美如仙境的小岛,更是天主教朝圣圣地。而两人婚后爱情的衰亡,也恰恰由于“天性之爱”与宗教倡导的“婚姻之爱”相矛盾。宗教所鼓励的婚姻,是责任、自律与使命,而不只是“爱”。片尾,女主角转头回望小岛上的修道院,爱情犹如神迹,已经无处可寻。
影片有个很有意思的情节,女主角签证到期回法国,期间男主角也重遇了旧情人——缘分如果就此错失,是红尘男女的常见情形,但马利克的个人经历,却令这故事有了另一种走向。
《通往仙境》或多或少包含了马利克自己的影子。早在70年代末,他就以第二部长片《天堂之日》拿到戛纳最佳导演奖。之后他搬往法国筹备一个电影项目,但很快花完了派拉蒙公司前期投资的100万美元,电影缺乏后续资金支持从而搁浅(直到30多年后才拍成《生命之树》)。法国令马利克自此沉寂于大屏幕,但却令他拥有了第二段婚姻。八十年代,他娶法国女子Michèle Morette为妻,后来两人一起搬回美国奥斯汀居住。这段13年的婚姻1998年宣告结束。同是那年,马利克第三次结婚,并凭《细细的红线》回归电影创作。2008年,Michèle因胰脏癌在巴黎过世,四年之后,马利克拍了这部《通往仙境》——主角是一个美国男人和一个法国女人。
马利克被称为“电影界的塞林格”,私生活极其低调,因而我们很难揣测《通往仙境》中由Olga Kurylenko饰演的女主角,参照了多少他前妻的音容笑貌。但这个角色被赋予的美感,的确被他拍得一往情深,我们几乎能感受到镜头背后有一对深情的眼睛。著名影评人罗杰•伊伯特生前的最后一篇影评就是写《通往仙境》,如他文中所说,“我们无需知道该片是否包含马利克的自传色彩”——是不是自传并不重要,那大概只是一种纪念。
但《通完仙境》又并不是一部爱情片。与爱情故事平行的另一条线索——人与宗教之间的关系,才是创作者真正的质询。神父告诉世人,神明之爱如大地深处涌出的清泉般绵延不绝,但他自己却对上帝困惑地低语:“你无处不在,但我看不见你;你在我的身体里,我却感受不到你。”这实际上是延续了马利克上一部作品《生命之树》中的疑问“上帝,你在哪里?
马利克所展现的,是对神明的渴望、寻找与怀疑。虽然态度极为虔诚,但从根本上他并不相信上帝。这就要讲回马利克的个人背景,之所以说他更像个哲学家,也由于他确实是哈佛哲学系出身。在哈佛读大学时,他在老师Stanley Cavell的影响下,开始接触海德格尔的哲学,其后更游学德国,拜于海德格尔门下,并将《论真理的本质》翻译为英文,这对于在美国推动海德格尔的学说有很大的促进。
马利克从哈佛毕业后去牛津继续攻读哲学,但因为和指导老师在对海德格尔等哲学家的思想研究上分歧重大,论文没法继续,只好放弃学位,由此可见海德格尔思想对他的重要性。而海德格尔大半生都在强调自己唯一关心的问题就是“存在的问题”——绝大多数存在主义哲学家都反对教条式宗教信仰。
所以实际上,马利克所相信的,是存在主义而不是神学。从他的电影中,不难看出海德格尔的思想观念。从《生命之树》到《通往仙境》,都是通过不断追问,去呈现海德格尔哲学中很重要的一个概念:“此在”(Dasein):即如果想要理解“存在”——那么怀有这种疑问的提问者的“存在”,就是意义所在,而不是将所谓的意义归结到上帝那个终极的“存在者”身上。产生追问,已经是存在主义的表现形式。
海德格尔认为“美”或者说“真理”是一种先天性的存在,这也就可以解释《生命之树》中所展示的生命起源和《通往仙境》中“爱”的天性。人的生存、演化和爱欲是本能,也是“真理”,它们远比上帝所赋予的“真理”更实在。海德格尔很早就放弃了基督教成为无神论者,而继承了这份无神论思想的马利克,影片往往始于宗教、结于存在主义——但人们却往往被他作品中的宗教表相所蒙蔽,难以领会他真正想表达的“存在”。
《生命之树》中,追问生命的结果是用“反宗教”的科学态度看待自然进化,道破上帝的缺席。到了《通往仙境》中,爱情在朝圣圣地展开,通过宗教仪式结成婚姻,最终的失败则验证了神圣信仰的虚无。当然有不少人认为“存在主义”本身就太虚无,但存在主义至上的马利克却用他的电影实在地论证了他想表达的哲学命题:追问上帝是否“存在”,最终只能追溯到“存在”本身。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他的电影只是代替了那份他在牛津从无机会完成的哲学论文吧。
(原文曾刊于《城市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