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奥斯卡都从秋季开始起跑,《为奴十二载》是今年无可争议的领跑者。美国影评界对此片美誉不断的同时又多少有一丝尴尬,这样一部直面美国历史上最黑暗一页的优秀电影,却出自一位青年英国导演,史蒂夫•麦昆的手笔。 (除此之外,饰演两位奴隶主的也是英国演员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和爱尔兰德国混血迈克尔•法斯宾德。)根据真实事件和真人传记改编,《为奴十二载》讲述了1841年,住在纽约州萨拉托加的自由身份的黑人所罗门被欺诈绑架后卖到南方庄园,几易其主,最终重返自由的故事。原著小说几乎与《汤姆叔叔的小屋》同时出版,却从未获得过后者得到的那么多关注。
奴隶制对于所有黑人艺术家来说,都是心口大石般的题材。越是沉重越容易发挥失常,企图往史诗上努,反而不小心丢掉个人风格。家中长辈亲历过奴隶制的史蒂夫•麦昆不仅有拍奴隶制电影的雄心,还有方法。“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进入奴隶制的角度,后来我找到了这本书《为奴十二载》,一个自由的人,因为绑架而被卖为奴。选择自由之身的角度是因为,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他。”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智慧的,观众和被欺骗的所罗门对奴隶制一样同感陌生,于是通过他的眼睛去初次亲见种种残忍细节。同时又能引发共鸣思考,当最根本的尊严被侵犯时,当一切原有身份被剥夺时,一个人该如何认知自我,该如何在极端命运中存在。
十二年,所罗门从最初天真的自报家门辩白身份,到安静的含辱偷生,到伺机逃跑又作罢,到似乎自己都要相信了,自己只是一个从乔治亚州逃跑又被再次贩卖的奴隶。有人在田中劳作中猝死,葬礼上他与其他奴隶一起唱着悲伤的灵歌。你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曾经带给他荣誉和优渥生活的小提琴,现在也带给他耻辱,最终所罗门亲手折断了它,琴身上还有他偷偷刻上的妻儿姓名。
《为奴十二载》中最出彩也最让人心疼的角色是黑人小女奴Patsey。她心灵手巧,能采最多的棉花,会用玉米须编小娃娃,野生小母兽一样的大眼睛,半夜大家被烂醉的奴隶主轰起来强迫歌舞助兴时,只有她跳得怡然自得,好似不知忧虑和羞耻。然而Patsey却夜里偷偷请求所罗门帮助她沉湖,把尸体埋在无人知晓之地。片中最后被绑在木桩上鞭笞,后背像犁开的黑土地,只因她想要一块肥皂,爱干净。原来她懂。整整十分钟,史蒂夫•麦昆的长镜头就跟随着奴隶主的鞭子,打进被凌辱的奴隶女孩的皮肉里,至到昏厥的最后一瞬。
两个多小时的电影,史蒂夫•麦昆的力量始终沉稳、钝重,缓缓得推进着。观影中有时觉得平静无望,叙事结构不紧凑,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身为奴隶最真实的感受。看《为奴十二载 》感觉闷的人,可以立刻看一遍快意恩仇的《被解救的姜戈》平衡一下。
视觉艺术家出身的史蒂夫•麦昆,对画面美感有让人羡慕的天赋,可以用摄影机作油画。密西西比河壮阔的风光,农奴采棉花时的歌谣,漫长岁月日复一日,像黑童话一样的残忍之美。麦昆三部曲背后功不可没的摄影师Sean Bobbitt对导演很是赞许:“一个不受惯例与规则约束的人,有天赋又有情感,无畏又无限。” 而且他还正值壮年,又符合好莱坞对种族多样化的需求,封他为史派克•李之后最值得期待的黑人导演,当之无愧。
我必须坦言,不是非洲裔观众,对于黑奴苦难历史的感同身受的确要弱一些。(独栋小木屋,餐餐有荤有素有水果,抽几顿鞭子?抱歉,华语观众实在见过太多太多更糟的。) 但这并不妨碍我仍对史蒂夫•麦昆从来选择重量级题材的勇敢表示钦佩,麦昆似乎天生对在身陷绝境中的个体生命感兴趣,不论是《饥饿》中监狱里的革命者,《羞耻》中的性瘾者,还是《为奴十二载》中手镣脚铐下的奴隶,他看到了这些画地为牢的人,捧起他们困兽般的灵魂。我甚至为他在处理极端题材中对各个角度的体察而感动。 在史蒂夫•麦昆的电影中,有绝食抗争的政治犯,也有被革命党爆头的狱警和瑟瑟发抖的防暴警察;有荒淫无度,困兽般的性瘾患者哥哥,也有耽于爱情,天真顽劣如孩童的妹妹;有被剥削被侮辱的黑奴们,也有代表不同立场的各色奴隶主们。有人心软却无法作为,有人残暴并理所当然,有人神秘而不置可否,也有奴隶可以利用系统改变身份变半个主子 。通过尽可能完整的展示画卷,《为奴十二载》拓宽了人们对美国黑奴制度的理解。这一长达数百年的完整系统,不仅仅是恐怖剥削。
布莱德•皮特作为制片人之一,在片中为自己谋了一个真善美的角色——同情友善,主张废奴的加拿大人,最终搭救所罗门于水火。十二年后,所罗门终于迈进纽约家门,小女儿怀抱婴儿迎接他,外孙正是以父亲的名字命名。新的生命昭示着新天新地的变革终于就要来临。十二年,在东方是一个本命轮回。
史蒂夫•麦昆早在完成长片处女作《饥饿》的时候,就在英国电影杂志《视与听》的专访中说过:“这样的事还是不断在发生,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是个被扫到地毯下的故事,是时候该有人把地毯掀起来给大家看看了。”《饥饿》中,气若悬丝将死的爱尔兰共和军革命者有着一颗山野间奔跑的少年初心;《羞耻》中,最荒唐纵欲无法自拔的纽约客有着最哀伤贞洁,深情的眼神;《为奴十二载》中,沦为奴隶失去一切的所罗门在的麦昆的镜头下,却比任何一位奴隶主都要文明、体面和高贵。他说:“我不想只是生存,我想要活着。”
还有许多有意味的好故事,都被扫进地毯下,被人们默契地逐渐遗忘了,而掀起地毯需要足够的胆识,只有真正无畏而自由的艺术家,才有勇气掀起地毯拍电影。仅从这一点来说,在戛纳、威尼斯电影节均有斩获的史蒂夫•麦昆就配得上今年奥斯卡竞赛季最大的呼声和拥戴,他正向当代大匠之域踏下扎实的一步。
(编辑:阿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