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rlinale 2014】对话刁亦男: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作者:Tony Ray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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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亦男

您的剧本是受到了真实事件的启发吗,或者,如果是完全虚构的,那么是什么让您想到用碎尸的场景作为开场?很难说有什么故事全然来自虚构。在创作的时候,深埋在你心底的那些真实生活的碎片总会浮到表面上来。甚至可以说,任何艺术创作过程都像是把记忆放置到作品的过程。

中国近来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些甚至比小说或者电影里的故事更荒谬。艺术家将这种现实生活的荒谬与作品所追求的真实相缠绕的情况并不少见。真实与荒谬相纠缠打开了无穷的可能性,这一点非常吸引我。

另一方面,一直以来我都对黑色电影所凸显的人性多变很感兴趣。我对凶残的暴行与梦幻般的行为两者间的联系很有兴趣。

分尸并抛尸的行径,或者说用冰刀杀人的行径…到底是怎样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穷凶极恶的行为呢?这部电影给我提供了一个途径来探讨这些想法。

您将电影背景设置在了外省小城,而不是纷杂的国际大都市。这是为什么呢?

相比大城市我更喜欢小城镇和边远地区。外省小城的发展变化更慢些,那里的空间使得过去与现在两种现实并存。这样的小城市可以让我更灵活地利用我的记忆资源来创作,从而使主题的探索更容易。如果我要拍一部哥特式的悬疑片,我就会选一个荒凉、颓败、神秘而蛮荒的地区作为故事背景。但是,我实际的电影背景设置跟小城镇社会学并没有关系。我讲述的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凶杀故事,而这就要求影片背景能够强调出故事的真实性。我认为要是放在国际大都市,这个故事就不会那么可信。另外,我所选中的是生活固有的可信性,而不是事实碎片的汇编。中国的许多小城市都有我需要的天然的超现实的质感。创作中能有这么多的选择,我感到很幸运。

这部电影乍一看,是一部很典型的悬疑类型片,但却有着许多非类型片的特征,比如叙事上的省略以及大量精心构建的广角镜头。您是如何调和个人风格与类型要求之间的矛盾的?

在开始创作电影前,我琢磨了《马耳他之鹰》,反复观看了《第三人》,注意到《历劫佳人》开场时奥尔森威尔士惊人的长镜头。然后我对自己说:“好,电影可以有这么多的表达方法,你只要跟着你的直觉来拍就行了。只要你用自己的方式拍,就一定能拍出与前人有所区别的东西。”我喜欢用三脚架拍摄。我喜欢固定景框(但不喜欢长跟踪镜头)。我爱无声老电影中那些精巧的设计。我爱能够打破连续性并在社会现实与超现实幻想间架起桥梁的黑色。我爱颠覆传统,如符合逻辑的行为,清晰的善恶界限,或者动机明显让人一目了然的人物。这些“喜爱”都是我想在电影中使用,想重新考察的。

简单来说,就连类型片也不应当被自身的传统所束缚。个人风格不是固定的,而是源于拍摄每一部电影时产生的不同艺术选择与冲动。当你观看大师作品时,总能发现一些难以言表的东西,或者说是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张力。我希望这部电影中我的风格是简单而有力的——而脱离类型片的束缚则是我的技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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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焰火》(2014)剧照

您的所有电影作品都触及到了有关信任的问题:我们应在何种程度上可以(或者应该)相信他人。您为何会被这样的主题吸引?

其实并不是那么跟信任相关,而是更多地关于我们要怎样进入他人的领地。片中的警方调查便是一例。当警察进到某一情境中,真实与表象便开始相互映照。可能警察感觉自己把握到了事情的真相,但实际上却没有。这种不断的搜寻与获得,通常会产生紧张感,从而产生戏剧张力。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表与里之间映照出的差距在某种程度上会影响到我们要怎样“信任”彼此;在极端的例子中,甚至有可能会将我们引向绝望境地。但拍电影的时候,事情的真相与表象间的距离变化与叙事逐渐走向高潮的方式是一致的。这听起来分析性很强,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如何有效调动观众情绪的问题。

电影的中英文标题相差巨大。英文标题(black coal thin ice)很明显指的是片中两大重要的视觉主线,煤(黑)与冰(白)。但中文标题白日焰火除了与片中某场景有关之外还暗示了一层隐喻——尤其是全片有这么多的夜景。这两个标题是否分别指涉电影两个不同的方面?

电影两个标题的不同反应了梦与现实之间的不同。煤与冰是现实的;而白日焰火是梦幻的。它们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黑煤是发现碎尸的地方,而白冰是凶杀的现场;两者结合,它们共同构成了谋杀案的事实。

如果你还没看电影,英文标题会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反差,但观看过程中,逐渐地这种反差发酵变化,你会看到这个案子的事实碎片如何拼在一起。这些都有助于增强电影的现实面。“白日焰火”是一种幻想;这是人们用以抵御现实世界较残酷一面而采用的一种宣泄方式。

使用如此的标题,我很明显地是在暗示今天的中国人正急需这样的宣泄。我尽量避免落入多愁善感的人道主义陷阱,而且我也不想让这部电影沦为仅是一个浪漫爱情残酷逆转的故事。

但我确实想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在这里想要暗示的是我们做出道德选择的能力。我是在呼吁人们要做好采取果断行动的准备。当他们在行动时,他们是在做选择——而不是一味地盲从命令,不去质疑他们得到的指令。

片中的主人公张自力(被降职为保安,失去了警察制服)不可避免地让人想起您的处女作《制服》,其中一位年轻人假冒警察。这其中是否有些联系?

我的所有人物都游离在现实与梦幻的边界上。他们没有稳固的生活;甚至可以说他们是投机取巧地苟活着。我很同情他们。我试图去帮助他们维护自己,这也是我戏剧创作的内在动力。对于我来说,他们几乎是另外的我,是我白日梦的代表。他们有些自私,有些愤世嫉俗,有些孤独,有些狡诈。我不知道他们会何去何从。再说,他们也不要求被认可。他们是自己思维模式的囚徒,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

|翻译:希德维尔维特 校对:Moondance @迷影翻译

Tony Rayns

英国著名影评人、电影节策展人和编剧,东亚电影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