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沉尸》:阳光普照之下
作者:杰弗里·欧布莱恩 (Geoffrey O’Brien)
雷内·克莱芒 (René Clément) 的电影作品《怒海沉尸》(Purple Noon, 1960)本身并不是一种罪恶享受,但它带给我们的感受却完全如是。不过在谈罪恶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享受的部分。抛开其他所有元素,本片最让人挥之不去的,是那些令我们无比陶醉、难以抗拒的世俗享乐。影片的法语片名“Plein soleil” (阳光普照) 让人联想到弥漫于片中大量画面的地中海阳光,传递出世俗享乐的强大渗透力。影片当初在美国上映时,简直是一部奢华纵情生活的广告片,既带着费里尼《甜蜜的生活》般的颓废风情,又不乏法国电影新浪潮式的时髦;既有光鲜奢华的酒店客房和大堂,又有扑面而来的海滩和阳光。时间的推移,反而令本片的魅力更为凸显,因为它所浓墨重彩地细致呈现的意大利,已成为旅游者难再寻觅的美梦:人口稀少、空气清新,对天性好动的美国人来说,它就是天堂——海港的码头边,刚捕获的鱼儿活蹦乱跳;午后的艳阳下,俊男美女悠闲地晒着日光浴;碧蓝的海面上,敞篷游艇自由自在地游弋。
《怒海沉尸》和黑色电影截然不同,没有黑暗阴沉的后街小巷,所有场景都是开敞明亮的,邀人尽情沉迷,自我放纵。由摄影师亨利·笛卡 (Henri Decaë) 的惊人镜头所展示的每个画面都在乞求你的进入,一同恣意纵情。影片的色彩美到令人几乎无法承受,尤其是因为我们意识到它不仅美丽而且真实,并非好莱坞的幻象,而是以几近逼真的质感,体现出一个依然注重质感的世界。观看这部电影时,我们几乎难以按捺内心泛起的一阵阵渴望和嫉妒——于是很自然地体会到见财起意的杀人英雄心中所涌动的同样意念。在全片结尾,我们不光是理解了汤姆·瑞普利,我们也想得到他要的一切。
从这一角度看,本片虽然在派翠西亚·海史密斯的小说《天才瑞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 1955) 基础上做了一些不少细节上的改动,但仍是十分忠实于原著的。相比之下,安东尼·明格拉 (Anthony Minghella) 的1999年重拍版在颇费苦心地添加大量不必要情节的同时,却把瑞普利简单归结成一个值得怜悯的人物,仅着力于批判他那迷失的欲念。其实,海史密斯的原著对于瑞普利的动机是分享多过批判,这一作品在当年被归入娱乐类,如今看来却似乎是那个时代最经得起时间洗礼的小说之一。对于战后的美国人,至少是那些心怀与瑞普利同样的原始占有欲和无尽渴望的战后美国人来说,她的作品就好比那个时代的《基督山伯爵》,将那些十分变态的幻想表现得淋漓尽致。
海史密斯有着最为冷静的眼光,对于这样一个人——一心要成为他想成为的人,为此不惜欺骗或毁灭所有阻碍他的人——保留了同情。她细致入微地描绘汤姆·瑞普利的内心肖像,他只是一个想拥有最好的一切的变态青年,既不是邪恶的异类,也不是精神病专家的临床病例。我们渐渐把他当成一个亲近的伙伴,分享他的心理活动,并通过他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那眼光仿佛是一个被拒于宴会餐桌之外的小孩的,他失落受伤,誓要对整个世界施尽报复才善罢甘休。小说自始至终不作道德评判,并以瑞普利的胜利而告终,这种写法令小说带有了一种神话般的冲击力。神话不同于道德说教,不过论说教的话,这个故事的确隐含了一个扭曲的励志信条:只要你愿意杀人并能足够聪明地掩盖罪行,你真的可以拥有想要的一切。
克莱芒的版本则并没有让瑞普利的胜利无限延伸,这符合当时的电影审查惯例,并且导演本人认为,恶有恶报“多少…让人们安心”。不过在电影表现手法上,他还是为瑞普利保持了最后的胜利:在我们对他的最后一瞥中,他仍然自由自在,沉浸在梦想实现的全然满足之中,浑然不知便衣警察正在不远处等候,脚步轻快地走去,电影戛然而止。瑞普利的胜利也是主演阿兰·德龙的胜利,我们始终在观察他,从他一开始观察别人,悉心琢磨,假冒身份,钻研骗术,一直到最后惬意地享受着完胜的喜悦,一切宁静而美好。这是德龙的第一个重要电影角色,很难想象这部电影没有他将会是什么样。
海史密斯在描绘瑞普利的心理过程上不吝笔墨,让我们深入洞察到此人个性中微妙而古怪的矛盾性。阿兰·德龙不靠太多台词,就将这种微妙性和复杂性表现到位。他扮演的瑞普利就像一个默剧角色,无需语言,只需模仿。即使没有对白,我们也能感受到他在判断时机时的极度敏捷,享受禁忌时的片刻快感——例如他盗取一只耳环后又栽赃于他人。他像一只蜷伏在角落的危险猛兽,看似平静,实则警觉,一眨眼间会突然出击,仿佛一个无法抗拒迷人诱惑的小孩,本能而出其不意。由莫里斯·若内(Maurice Ronet)饰演的菲利普是个令人生厌的富家子弟,恃强凌弱,甚至把未婚妻玛奇(玛丽拉·福莱 Marie Laforêt 饰演)的书稿扔出船外取乐。瑞普利和他在一起,有时象一个竭力巴结讨好主子的小跟班,有时又像一个热面孔贴了冷屁股的可怜虫。他在和被未婚夫欺骗的玛奇单独相处时,自然地流露出理解和同情。而独处时,他往往神经高度紧张,象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的蜥蜴,直到最终危险解除,他才允许自己露出压抑已久的笑容。
德龙的表演抓住了原著中主人公的本质:起初并非蓄意谋财害命,之后的连续犯罪,都源自他看到机会之后的一系列无辜而欣然的临时起意。他偷偷穿上菲利普的西服,贴着镜子对自己的影像做爱,同时对假想中的玛奇情话绵绵,似乎投入了一场完全忘我的表演;当被菲利普发现时,他表现得像个被当场拿获的小孩,羞愤沮丧。杀害菲利普之后,他开始施展欺骗手段,煞费苦心地模仿菲利普的签名,采用各种办法以求脱身——比如冲进电话亭躲避或翻窗逃走,此时的他仍然像一个喜欢在化妆游戏中扮演大人的孩子。当他向菲利普本人透露自己想杀了他取而代之的计划时,似乎只是在把灵光一现的妙计告诉菲利普,显示自己的聪明,以博取他的好感。
这部电影标志着雷内·克莱芒导演生涯中的一个决定性转折。他中学毕业后进入巴黎美术学院(即上世纪初以学院派风格对世界建筑产生深远影响的“布扎”)学习建筑,曾是一名优秀的建筑制图员,技术功底扎实。他在大学时代对电影拍摄产生了兴趣,后改行担任摄影师,由此步入电影界。他的导演生涯起步于一系列纪录短片,早期的成功作品包括:讲述法国地下抵抗运动的纪实风格史诗片《铁路战斗队》(La bataille du rail, 1946)、获得国际声誉的《禁忌游戏》(Forbidden Games, 1952)和根据左拉小说精心改编的《小酒店》(Gervaise, 1956)。这几部电影显示了他作为一名现实主义导演对叙事构架的掌控力,以及对演员的引导才华——这一点在《禁忌游戏》中的儿童演员表演中尤其得到反映。《怒海沉尸》令他充分施展了这些才华,不过影片所表现的内容与他前几部电影反映的比较正面的人道主义价值观大相径庭。
这部电影让我们明显感受到一名纪录片导演的视角,几乎全部采用实景拍摄,镜头真实而带有粗糙感,营造出强烈的信服力。克莱芒不仅仅将两起不假思索的残暴谋杀案展示给观众,而且通过表现主人公抛尸的困难,让我们真切感受到犯罪引发的种种棘手后果。两位演员的表演进一步提升了电影的信服力。即使他们的做派有时略显夸张,那也是一种令人信服的夸张,是上流社会特有的矫揉造作,这些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日常生活当成演戏。在影片的开场戏中,汤姆和菲利普出现在罗马的海滨小镇,两人看上去一个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公子王孙,一个像他的娱乐官。他们轮流作弄一个盲人和一个女醉客,以此取乐。在这组镜头中,演员的表演和真实的背景融合得天衣无缝。克莱芒的这一技巧,此前已展示在《禁忌游戏》中巴黎大撤退一场戏以及《小酒店》中的19世纪街景中。为了烘托两位演员的表演,克莱芒为这个度假小镇添加了一些小说中没有的元素,譬如一家不景气的芭蕾舞剧团和一个喝醉酒的流亡者——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对于创造这样一个真实的背景氛围却是点睛之笔。
本片的剧本改编非常出色,通过流畅的陈述,将我们不知不觉地引入到这个复杂故事的核心。在很多小地方,剧本对小说作了改进。小说作者海史密斯擅长刻画人物的心理动机,但与此同时,她对读者通常要求的可信性却抱有一种藐视和漠不关心的态度。用克莱芒的话说,小说中存在一些“完全站不住脚”的漏洞。为弥补这一缺陷,他找来编剧保罗·杰高夫(Paul Gégauff)合作完成了剧本。杰高夫曾为埃里克·侯麦(Eric Rohmer)的《狮子星座》(The Sign of Leo) 和克劳德·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的《表兄弟》(Les cousins)和《二重奏》(À double tour) 撰写剧本对白。克莱芒选中他,可能也希望他为影片增添一些法国电影新浪潮的气息。两人的合作是成功的,虽然主人公为了掩盖弥彰而采用了许多复杂手段,象伪造信件、假冒遗嘱、仿冒他人嗓音、编造行程等,但整部电影始终保持着优雅凝练的风格。
杰高夫还为影片掺入了他的招牌写作特色,即反复无常的残忍和对女性的恣意厌憎。富家子菲利普有点像是《表兄弟》中堕落的巴黎表哥的粗旷型化身,同时也预示了杰高夫日后在夏布洛尔的《欢乐的宴会》(Une partie de plaisi,1975)中塑造的主人公形象。(在《欢乐的宴会》中,杰高夫不仅是编剧还出任男主角,扮演嫉火中烧的丈夫亲手毁掉整个家庭。真实生活中的他也以悲剧收场,在1983年圣诞前夜被第二任妻子刺死。他在影片中故作姿态、令人反感的自画像,似乎为其结局作了注脚。)海史密斯原著中的富家子名叫迪基·格林利,是个灵魂空虚的平庸之辈,仗着上流社会的出身而过着优裕的生活,并以艺术家自居。正是他的蠢笨空虚深深刺激了瑞普利,令他“涌起铭心刻骨的羡慕和自怜”——他热切地渴望自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恰恰是因为迪基根本就不配。而电影中的富家子菲利普·格林利则是另外一种类型,他是一个骄扬跋扈、自鸣得意的人渣,根本就是欠揍,让人不由心生歹念。
克莱芒和杰高夫还对原著做了其他一些改动。他们明显弱化了贯穿小说的同性恋主题,考虑到当时的时代背景,这并不让人奇怪。在小说中,玛奇对瑞普利来说只是个讨人嫌的女人;而在电影中,她成了瑞普利热烈渴望的对象,当然他也视她为攫取菲利普巨额遗产的捷径。小说中的迪基是瑞普利想方设法模仿和成为的目标,而在电影中则变成令人讨厌的菲利普,仅仅使瑞普利感到必先除之而后快。不过,电影中这三者间纠缠不清的三角关系以及瑞普利变幻不定的内心活动,又是可以作多重解读的。在我们所看见的一切背后,有无数潜台词悬而未知,并没有明确答案。《怒海沉尸》看上去是那么精致和优雅,却又是如此捉摸不定、令人再三玩味,就像一件总是到不了手的美物一样让人欲罢不能——从这个角度看,它倒是和原著非常相似。
在本片问世后的短暂时期,克莱芒赢得了“法国希区柯克”的美誉,此后他努力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行,却没有获得同样的成功。他未能再找回《怒海沉尸》所独有的优雅:一种轻盈的格调;一种近乎滑稽的喜悦欣快,它与凶残、嫉妒、无尽欲求和疯狂算计形成古怪却又和谐的复调。把这些互不相干的元素熔于一炉或许是需要点石成金的魔法的,而这样的魔法看来无从再现。如果说《怒海沉尸》吸引我们反复观看,那正是因为我们在别处找不到这种愉悦之下所暗藏的阴影。
(翻译:宋明波 / 校译:陈西苓)
《怒海沉尸》4k修复版在2014年第十七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
具体排片信息请参考:www.siff.com
(编辑:徐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