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昌七年祭:从没人这么清醒地爱过这个世界

杨德昌4

杨德昌逝世七年祭 1947年11月6日-2007年6月29日

在华语影坛,像他这样的人是罕见的。

如果说影坛上也有一个鲁迅的话,那他就是。他与鲁迅一样,都是冰与火的结合体,他们冰冷地爱着,滚烫地恨着,但这又只是表象,他爱恨其实对于他们只是一体,他们对这个世界太认真了,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理想国,他们用理想国的要求去衡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面的制度、人性,而说到底,他们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可以更好些。

在台湾电影界,如果说侯孝贤是一个看透世事不动声色的智者形象,杨德昌则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愤青形象。既使他再怎么故作镇定,但怎么也掩不去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懑和质疑。

《恐怖分子》是让他开始有国际知名度的电影,也是他最绝望的一部电影,虽然其后的《独立时代》《麻将》他更加直接,甚至跳出幕后,让他的角色如同演讲一样,赤裸裸地表达他自己的看法,但这部《恐怖分子》却更加冷硬和决绝。他抛出一个故事,一个胆小懦弱的人最终走投入无路的故事,击碎了都市社会的所有温情神话,他指出这个看似平静社会深处的脆弱,一个匿名电话就让它土崩瓦解,每个人都在勉力维持内心的平静,失落和无意义如同空气一样弥漫左右。每个人都必需用工作或用理想去麻醉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停转的机器,不然冷不丁就会看到华丽帷幕后的巨大黑洞,而那种空虚再让无法让他背过身去。都市里的每个人都是原子化的存在,每个人都在自我内心的暗室里挣扎,既使最亲密的人也一无所知。影片中李立群的悲剧即来自于此,那么平庸的一个人,那么感情匮乏的一个人,最后也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无处存身,他粗糙的内心让他无福消受那些细腻的感受,他只是要一个形式上的尊重与关爱,但这也不可得。被整个世界拒绝的怒火,让他最终手刃仇人和出轨的老婆,用毁灭一切来抵抗自己一无所有的虚弱。但杨德昌更冷酷,他让这种玉石俱焚变成了李立群内心的假想,他在举枪对准自已的太阳穴时,虚构了他一辈子最英勇的行为,他在轰掉自己的脑袋的同时,完在了他最悲壮的一次精神的手淫。

冷漠的都市,一直是杨德昌钟爱的主题。他热衷于讲述台北这个现代都市的利欲横流人心不古,现在的北京上海,像极了杨德昌《独立时代》《麻将》里的台北,“这个国家真有钱啊”《独立时代》里金士杰演的头头对王维明说,这话放在当下也异常合适。一个伟大的作者,永远都不会是一个吹鼓手,杨德昌看到了现代社会的精神荒芜,《独立时代》通篇所讲无非两个字——虚伪。就如同台词所说“钱是投资,情也是投资。比如说友情,友情就是一种长期投资,就像是集邮买股,就像是储蓄。亲情,亲情就是祖产。你知道文化事业像什么吗?所有这些高风险,高效率的投资,就像是爱情。”在这部电影里,我们能看到那个按捺不住的杨德昌,但也只有他,青筋暴露仍然让人不讨厌,因为里面有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真。他真的是在困惑,在那些成吨的格言体台词里,我们看到是一个执拗而不合适宜的人,他那么孜孜不倦地跟你探讨辩析那些无用的东西。

但把杨德昌只理解为一个言辞犀利的愤青,显然小瞧了他,特别是当你看过《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一一》后。这两部电影是杨德昌留给华语电影的双子塔。

《牯岭街》用一个少年杀人事件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时代,杨德昌在这部长达四个小时的电影里,用他超强的耐心,屏气凝息、庄重而又绵密地描述了小四走向杀人路的全过程。这或许是华语电影史上最宏大的史诗,它是如此庞杂而密实,它既有着社会学的精细度,又有着文艺作品的参差多态,小到一个人物,大到一个时代,它都有着透彻的描述。它是一个个体的悲剧,是一个理想主义在处处碰壁后的绝望发泄,也是青春荷尔蒙在压抑许久后的决堤,它是一个时代悲剧,是一整代被抛弃后的野蛮生长,是时代新陈代谢的必然损耗。它如此冷酷又如此温情,它有关青春、理想,也有关救赎的道路一条条被堵死,绝望与疯狂如约而至。它是杨德昌不动声色的青春祭奠,是他的不忍、愤怒与洞察力结合的完美产物。

与《牯岭街》相比,《一一》则显示了杨德昌人到中年的顿悟与宽容,如果说《牯岭街》是“世界为什么如此”式的过份清醒的痛楚,而《一一》是“世界就是如此”的释然与怅惘。这部以婚礼开始以葬礼结束的电影,一反杨德昌之前电影的紧绷,有着一种平和冲淡的美感。这是一部高度设计和概念化的电影,但它在杨德昌的处理下,却有着这个世界一样的精密与自然。生与死,童年、青年、中年、老年,人生各个阶段的困惑与痛苦在这个电影里一览无余,或者说人生在世的问题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而精到的被描述,而且拨开复杂的表象,居然是如此的简单。你可以将这部电影理解为杨德昌最悲观的一部电影,但也可以理解为最乐观的一部电影,它的悲观在于它似乎领悟到人生苍凉的本质,它的乐观来源于得到答案后的笃定与踏实,知道所有一切都会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杨德昌的伟大,既来自于他对现实对历史对人性的力透纸背的解剖与解析,也来自于他对自己感受的忠实,在华语电影圈,我们看不到第二位这样勇敢与坦诚的作者,他的作品与他的年龄紧密相关,我们能够清晰地在他身上看到愤怒如何褪去,如何沉淀为更深沉的悲悯。

不经意间去重看杨德昌的电影,会让人心生恍惚,就在并不久远的以前,有人这么炙烈地表达这个世界,如此认真地看待这个世界,却又不受某些陈腐文艺腔的污染,直到离世,作品里都带着一种要探究世界真相的天真。而我们现在,一窝蜂地奔着那些劣质快餐而去,兴高采烈议论着制造速食品的配方,完全忘了我们也曾被一批如杨德昌般伟大的作者惯坏了胃口。

【原载于大众电影】

梅雪风

媒体人,曾经担任《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电影世界》主编、《大众电影》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