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殇,养母恸——《亲爱的》

赵薇

我几乎是从片头哭到片尾,电影散场大吃了一顿甜品才稍微缓过来。遇到虐小孩这种剧情我实在无法冷静,当然这片主要是虐大人。

感谢陈可辛让中国的商业院线里出现这种电影,也非常祝福它大卖。我以为中国的大银幕只接受梦境,无论是美梦、恶梦、还是中国梦。可能是独立电影的境遇让我模糊地以为:实拍当下本身就是对社会主义的一种嘲讽或者妨碍。所以当这个新闻改编的故事从一个类似杨箕村那样的地点展开,我感到一种在地意义上的别开生面。

当然《亲爱的》总体来说还是在商业片的范畴内,它的叙事和表演都是通俗剧的路数,尽管它充满了纪录片式晃动不安的镜头,也具有一定的社会批判意识。我知道它势必会唤起一定程度的社会关注后,特意选择了一个商场内大影厅的周末场,上座率大概百分之八十。邻座某位聒噪的女朋友全场给她男友加开了一条注解音轨,参照她的热情曲线,电影的规模如果能控制在一百一十分钟左右可能更理想。我个人也觉得在赵薇终于出镜的那场生身父母和养母夺子高潮戏之前,戏剧节奏略显松弛。尽管前半部分是讲失子的剧痛和寻子的无望,而这个过程的延时也确实能够参与痛苦的表达。影片用力更着重的后半段是我非常欣赏的。

我一直焦虑我们对社会热点的消费。话题对我们的唤起是容易的、激烈的;可是我们的自愈能力也太强了,篇翻得太容易、太轻快了。面对再震惊的社会悲剧,我们一起痛哭流涕,一起辩驳叫骂;也能够一起从热切关注中得到迅速及时的消解。不合时宜地说,这就像一场狂欢。这个速度之快,也是人情冷漠的表现。比如至今仍旧下落不明的马航,几百条人命随着新闻时效的过期而被遗忘了,还没能过得去的只剩下当事者的至亲,终究时间会让大部分至亲也过得去。最终这既不是道德纬度的问题,也不全是感情层面的问题,我觉得只是动物求生的天性。再痛不欲生,生者也要活下去,人已经表现得很长情。

影片里韩德忠发起的寻子互助组织的种种洗脑式口号、唱诗,很像传销团体。很多观众都笑了,我还哭得更凶,这些父母在悲痛的时效也许将要过去时,逼迫自己绑架自己。不再生育、不断寻找,抱着团把自己剔除在正常生活的可能性之外,这种偏执已经变态,让人悲戚不已。韩德忠这个人物把这种有意识的自我麻痹、自我摧残的前因后果描画得非常清晰和完整。他作为父亲,一定要把偶然的事故归咎到自身造下的业障,这是非常东方的世界观。他为自己的过失找一个因果轮回的依据,期盼消业能挽回爱子,却只是把自己缠绕得更深。田文军在警局看到自己一时贪图小利招揽下生意的肇事混混,阻止他们闹事才疏忽了儿子酿成大祸,这也像是宿命论。从此田文军把自己驱上一无所有的不归路,只有找到儿子才能找回自己生活的初衷。海边那场雨和酒,像是微渺的希望给这些父母偷来的一点快乐,让观者异常心酸。

如果电影对这些心碎父母的直击能让我们更多地感受到拐卖儿童后续对受害家庭造成无止境的痛苦,会不会让我们以后集体的应激反应更持久和有效,能唤起社会承担更多安抚善后的责任。当然我也怀疑要求集体为他人的痛苦延长自己的痛苦,把这个当作社会道德进阶的表现是否也很变态。

《亲爱的》后半部分关于被拐卖儿童回到原生家庭后,孩子和家长创痛的漫长修复,作者消除了施害和受害的对立,建立起孩子和生、养者之间血缘和亲情两难割舍的矛盾。很多观众痛骂拐孩子的男人,其实他就是坏,也并没有很恶。导演对这个电影里核心悲剧的始作俑者并没有穷追猛打,田鹏在街头被拐走的镜头是有遮挡的,这不是蓄谋,而是留有偶然的余地。这个拐子直接把孩子送回老家让妻子抚养,是某种弥补自己不能生育的作为,这当然非常自私,可是这与贩卖儿童获利或残害儿童驱其谋利的行为性质也不尽相同。这也是造成后面生和养两个家庭同为受害者局面的起因,影片中道德的复杂性也由此而来。最后关于那个女孩到底是“捡的”还是“拐的”的模糊处理,我认为也是在削减拐子绝对的恶。导演无意去写恶人,只是在写可怜人,因为更多的是可怜人。

郝蕾的表演低调内敛,区别于田鹏,也区别于李红琴,让鲁晓娟的母亲形象鲜明生动,没有淹没在一群相似遭遇者里面。原本鲁晓娟也争取过儿子的抚养权,无奈只能做周末母亲,她似乎把孩子和再婚生活处理得不错。初失孩子,她求助于现任丈夫,展现妻子的依赖,之后她渐渐彻底逃避了妻子的角色,变成一个纯碎的母亲。当爱子失而复得,她用全部去弥补自己当时“没回头”的过失,和作为母亲对儿子成长两年不在场的失职。最后她从别的生活空间中抽离自己,这显得很“非人”,这种过于专注的母爱势必为以后埋下隐患。可见曾经失去孩子的创伤对她生活造成的损害根本无法修复。

赵薇豁出去的表演非常够看,李红琴这位母亲实在无辜,这个女人实在无辜。她对丈夫“捡”回来的两个孩子视如己出,这是被拐孩子不幸中的幸,也是受害家庭的不幸和幸,更是她自己的不幸。她对母亲形象的自我认同简单而绝对,她对所有受害者父母都充满负罪的忏悔,又非常坚持地争取自己作为母亲的权利。她的单纯和母爱,考量着法律和道德的钟摆,牵系着养子感情归从的尴尬,也打动了孝子律师为她伸出援助之手。当最后李红琴知道自己先天做母亲的权利被丈夫蒙骗剥夺,她彻底崩溃,痛不欲生。她至此所有的悲剧都因为不知情,讽刺!

非常节制地,故事结束在众人依旧困顿的处境里,但似乎又都有了一点希望;就像现实生活中人们不断地受伤,不断地挣扎,却也生生不息。

通片导演确实抖了不少聪明,但确实也描摹了社会众生相,质疑着制度和秩序的不公正、不合理、不近人情,传递着人文关怀。尽管戳痛和揭露都有限,我觉得它作为一个流通的商业电影,已经很走心。

黄元樱

伪学院派,不务正业的编剧,业余影评人;确实认认真真在生活,时时刻刻在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