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应该清楚：一旦选择拍个探索宇宙的故事，他就注定会笼罩在库布里克的阴影之下。库布里克的深邃思想与高超技艺让《2001太空漫游》成为此类甚至所有科幻片的标杆。然而，《星际穿越》仍然展现了不凡的质素——若你能忍受开场半小时的沉闷——后面的迭起高潮会教你一度相信它在逼近传说，可随之而来的收束又将你拖回现实。正当你还在为诺兰惋惜时，仔细一回想，你会发现，诺兰就像《金钱本色》中的文森，最终的庸常在开端已经埋下种子，一切早已安排就绪。
若你是文科生，千万不要被影片中俯拾即是的物理学术语给吓退，因为它们基本不会影响理解剧情；若你不幸学的理科，别像找到了组织的地下党一样，你的热泪估计还来不及盈眶，就要被编剧的蛮横粗暴所激起的怒火烤干。球型虫洞、冰冻的云还有凝固的时间，影片中的宇宙奇观比比皆是，但千万不要因为这炫耀般的展示就真的以为它想给你上一节量子物理课，或是宅气十足地沙盘推演等待你出征的“星辰大海”。这些不过是诺兰为一颗甜腻内核包裹的鱼子酱，为一篇探讨如何换灯泡的论文搜刮来的华丽注脚，就像他在《盗梦空间》里，为一枚游子梦拖拽来的心理学和彭罗斯阶梯一样。《盗梦空间》或许包着包着，外壳不知不觉渐成气候，珍珠只是寻常珍珠，木头却是金丝楠木，买椟还珠反倒划算。可《星际穿越》就明目张胆，将一切瑰丽想象，都只视作庸俗的裙下之臣。当美妙如实体化的时间只是伪浪漫主义手中变出兔子的小礼帽，我仿佛看到诺兰拆下城墙古砖专事砌猪圈，还用片中反智分子的语调振振有词：地球上又不差这一座城墙，缺的是一口食粮。
哪怕穿着一身米其林三星餐厅主厨的行头，诺兰的本色还是一位饲养员。盆中饲料虽常换常新，可那观众依旧，那盆那桶那挥去来兮的大勺套路不变。诺兰式开局，一曰莫名，二曰提速，自《黑暗骑士》起屡试不爽，反正看不明白是你智力问题，与我节奏无干。这叫快餐前菜噎死你。估摸着快到观众的忍耐极限了，赶快补上一段长长的戏份，再重新将背景慢慢筛一遍，不管这一段会把节奏拖成啥样。这叫海量信息撑死你。然后是一番挨着一番闯关，见势不妙就祭出“平行剪辑+汉斯•季默”大法，甭管实际内容有无关联，先剪到一起再说。观众若要深究怎么办？季默叔的大号、定音鼓早已饥渴难耐，这回更是祭上逼格高入云霄的管风琴，影院音响开足，我保证“不吓死你”！待到风平浪静，最后捞出前面埋的一件小道具，什么风车，什么陀螺，这时候就靠它提最后一口气，一下子草蛇灰线哭死你。这“四死大法”一出手，场面上热热闹闹，唬住观众问题不大，《星际穿越》也不例外。
其实，从一盘微奢型诺式家常菜上升到真正的大餐，《星际穿越》并非没有点。在曼恩博士登陆的星球上的戏份，当第一个谜底被揭穿，一个不错的道德困境已经形成，再配上那个俯拍打架的大全景：广袤荒凉的异星上，两个人类在欲念的驱使下进行着最原始的搏斗，而他们都来自被贪婪人性毁灭的地球。光是这一个镜头，烘托好了几可与《2001太空漫游》开头的猩猩争斗相媲美。这段戏照这种诺兰擅长的道德拷问路子发展，虽不能指望能拷问出什么真章，至少影片水准是不逊《黑暗骑士》的。但是这仅仅成为一个情节高潮点，在里普利附身的马特•达蒙激情演绎下，只能爽过就罢。错过这一处没关系，后面的点更厉害，探索黑洞，超越人类道德，直接上升到探讨宇宙存在与源头的高度。结果怎样？这些珍贵的墙砖被堆成了个“爱”字型的猪圈。就算是说“爱”，爱本不平庸，《2001太空漫游》的结尾就堪称大爱无疆。但将这种人性中的“大爱”，庸俗化成美式中产阶级价值观中的家庭至上理念，还搬演到这样一个舞台上，与维也纳金色大厅唱《十八摸》何异？
若只想讲一个带有科学启迪色彩的情节剧故事，也不是不能忍。同是马修•麦康纳黑出演的《超时空接触》就是这种套路的杰作，但人家不玩太多幺蛾子，主题目标明确，而且底盘扎实、步步为营，即便沾了点神棍气，仍不失为一部严谨的科幻力作。反观《星际穿越》，除了一个很可能会被你一开始就看穿的诺兰式小道具循环往复伎俩和海量的奇观展示，影片在诸多桥段和细节上令人发指的粗陋。开场的地球场景逼仄、阴暗，即使是为了烘托出绝望氛围的刻意为之，也未免格局促狭。初到秘密NASA一节，库珀的戏几乎每一步都犯了编剧的“顺拐”大忌，违反编剧技法也就罢了，连常识都无视：“哦，我认得你，你原来开过宇宙飞船吧？现在要不要再来开一下？你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好，回去收拾一下过来开吧。”仔细琢磨一下这个过程，抗日神剧的扯淡高度也不过如此。至于几场关键文戏，像库珀与女儿告别，如此重要的一场，写得草，演得糙，恍惚间库珀成了亨伯特•亨伯特。后面的戏份，只要关乎地球人类，无不沾染着一股阿西莫夫《基地》式的中二气息。特别是墨菲怒解方程的桥段，计算抛纸再激吻，这戏码估计比我年纪都老了。若你是纯软科幻或是恶搞的路子，略不管不顾的幼稚一把，还有人当你卖萌。可你的壳是硬科幻啊，还这么随随便便，简直跟中年发福大叔怒cos美少女战士一样犯嫌。
尽管吐了很多槽，还是不得不承认，《星际穿越》的洗脑能力不弱（参见四死大法第三条），从影片的余温中冷静下来，问题才像夜半的小强一样露头。若你根本不知库布里克是谁，又对物理学毫无感知，只是怀着一颗不明觉厉的心求个消遣。去看吧，记得挑个大点的银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