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孤》一条回家的路,一次失败的尝试

失孤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失孤》都不是一部好电影:人物站不住,故事飘忽。如果仅仅因为刘德华扮演了一名中国农民,或者因为电影会令公众对失孤家庭产生更大的同情和关注,它就变得根正苗红,不允许批评,那导演不如索性去拍正能量的公益广告,不要拍电影。

失孤为何失败?

电影有一条主要线索,即刘德华寻子和井柏然回家。主线以外,还有两条支线,一是儿子被拐的福州白衣女,一是吴君如饰演的人贩子。不幸在于,《失孤》的支线摇摇欲坠,生硬,仓促,一时间令电影的时空混乱,让观众困惑。支线的薄弱,势必令主线受损,尤其是在主线也不通畅的情况下。

主线的混乱在于,它用轻描淡写的方式,让原本是寻子的刘德华跟着要回家的井柏然上路了。这样一个找了十五年儿子的男人,居然说走就走了,堪比文青上路穷游。为了描写两个主角的内心沟通,《失孤》安排了被人诟病的澡堂戏和洗车戏,说实话,让两个成年男性进行太亲密的互动,并不是不可以,有例子在前,张家辉和彭于晏在《激战》中的师徒关系就很亲密。可是,《失孤》将刘德华和井柏然之间的“父子”戏,处理得过于脱线,令观众浮想联翩,瞬间出戏。再看二人的冲突爆发,基本都是一方的嘶吼喊叫,堪比90年代初期的马景涛先生的表演方式,没有任何深化,流于表面。

此外,影片至少用了三次以上的航拍俯瞰,多少有点要营造上帝或佛祖的视角,目的明确。可是,在一部极其贴近当代现实的电影里头,这样铺张的大阵仗越多,就意味着它越像一个精致的公益行为,而不是形式风格完整、深入人心的好电影。

还可以再回想下,当《失孤》拍到那些无名网友,他们拿手机对电脑转发寻人启事,镜头是多么的漫不经心。热心助人的小姑娘,连棋子都不如。这种漫不经心还出现在桥上会双亲时,身后群演进行着集体散步。这种发号施令的散步,完全扼杀了孙海英德艺双馨的表演。此外,还有观众发现,就连拍个上网,片中的电脑都是处于脱机工作的状态。在这样一部试图表现中国之大,茫茫人海无处寻踪的电影里头,这些简易细节上的考究,其实是创作者特别需要谨慎对待的,否则电影就会变得空洞虚假。你固然可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可真正缺乏说服力的,还是人物故事本身。

一个找了十五年仍然没找到亲生儿子的父亲,帮助另一个“儿子”回到了失去很久的家。单看这样的故事梗概,其实《失孤》是耐人寻味的。可惜,导演彭三源发挥欠佳——漫长的寻路中国,被简化为消失的铁索桥,被砍伐的竹林,还有掉在地上的、母亲的长辫子。由这组蒙太奇所发散开来的中国现实,却让人打不起精神。相比较去年陈可辛导演的《亲爱的》所触及到的中国社会全景图,甲乙丙丁的面目,《失孤》还沉溺在导演的个人想象和间歇抒情当中。结果就是离家千里,离题万里,就更不需要用其他国家优秀的同类电影来对比了,比如巴西的《中央车站》、英国的《菲洛梅娜》,它们都做到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找人和回家

新世纪以来,中国电影院里出现过一大批找人跟回家的电影,苦涩、灰暗,却不乏有经典话题之作。比较典型的有两大类,一类就是“找人”,另一类是“回家”。

在“找人”里,较近的《亲爱的》和《失孤》,借离散之苦,说团圆之难,讲的草根和小市民的悲哀,导演并不克制,试图让你哭。较远的有这么几部,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一个找老婆一个找老公。王超的《江城夏日》,找儿子。王小帅的《日照重庆》,找回儿子之前接触和认识的一切。无论找到或者没有找到,这些电影经常流露出田园将芜、无以为家的伤感。找不到的人,它要么一片空白,面目模糊。找得到的,面貌也已经全然改变,结果似乎不再重要。

说的找人,其实主题还是落在“回家”上。面对高度发展的经济,中国社会激烈震荡,人口大量迁徙流动,农村萧条破败,催生出许多现代悲剧。这种变化,有形无形地拆散了许多人的家——传统的、根深蒂固的那个家。当有人离开了家,就有人想找回它。总体来说,新世纪前十年的中国电影,创作者们紧密关注着城乡变化,从乡村来到城市,或者从城市返回乡村。电影表现的人物对象,也还是偏向底层的弱势群体,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投射。不难发现,这也是第六代电影美学的一部分,追求边缘化,强调个人存在,把观众带回到日常生活,同时捕捉巨大转变中的现实。

到陈可辛借《亲爱的》把中产阶级拉下水,这已经是一种新变化。此外,《亲爱的》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视点变换,故事前半段是关于深圳的新移民,后半段却是孤立无援的农村妇女,在敌对关系中,双方还完成了一次位置互换。这当然是得益于原型故事的万中无一,另一方面,却也说明了香港人的聪明讨巧,强化了人物和观众的道德困境。

这类电影里头也有比较离群的,比如李杨的《盲山》。这部电影讲一名被拐卖的女子想要回到自己的家。跟前作《盲井》一样,这部批判现实的影片拍得异常真实,是典型的、“暴露社会阴暗面”的独立电影,结尾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在我看来,它其实更像一部杀人不见血的惊悚片,拒绝把打拐行动温情化和公益口号化,更具艺术价值。

另一大类关于“回家”的电影,它们是以“中国式公路片”的面目出现,比如与春运有关的《落叶归根》、《一年到头》、《归途列车》、《人在囧途》以及《到阜阳六百里》等等,它们当中有正剧,有喜剧,也有纪录片。整体上比较严肃,也倾注了创作者的人文关怀,映照着中国社会的千奇百怪。

《落叶归根》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比起让刘天王降低身段来扮演农民,让赵本山本色出演一名农民,显然要妥帖得多。赵本山收敛了他与生俱来的狡黠,又带有意料当中的幽默效果,令电影蒙上一层黑色喜剧的色彩。如果说,《落叶归根》看的是赵本山的独角戏,《一年到头》采用的却是人物群像和多线叙事,简单纯粹,真切动人。

与《落叶归根》和《一年到头》相比,《人在囧途》借了春运的题,扒的却是国外电影的衣服。这仿佛再次说明了,只要抄袭的对象是正确的,中国观众似乎不太介意山寨。《失孤》的问题也出现在这里,导演自称是希腊艺术大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大粉丝,这就不难理解《失孤》为何会出现情绪的错位,山寨致敬失败。

《归途列车》则是一部工业化流程拍摄的纪录片,我以为它会把更多时间用在路上,结果,那趟普快列车,只是用来连接了四川和广州,电影聚焦于城乡两地的空间差异对比。至于很多人希望看到的残酷春运,这部电影并没有着力去表现。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到阜阳六百里》身上,当回家的旅途真正开始,电影以出字幕的方式,旋即宣告结束。春节,意味着回家,这是所有中国人都知道的事情。有的人是回不去,有的不想回去,仿佛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注定永远离开了家。这条回家的路,却总是令人心烦意乱、疲惫不堪,就像1984年严浩拍摄的《似水流年》。迄今为止,这部电影成功消化了现实,又升华了主题,是为数不多拍出了乡愁韵味的华语电影。“囧途系列”一路发展,直到蜕变成了票房火爆的《泰囧》,它把中国电影带入到另一个高举高打的发展阶段,喜剧为王,声势浩荡。面对新兴的年轻观众和城市里头的中产阶级,旅游、怀旧热、出国生子等题材成为了一时潮流。

这次的《失孤》,片中不断出现刘德华骑着摩托车寻子的身影,许多人也冠以公路片的名号。但问题来了,只要出现公路和旅人,它就是一部公路片吗?如果真要这样讲,蔡尚君的《人山人海》比《失孤》更像公路片,再不然,《天注定》的王宝强也是骑着摩托车上路了。这些电影带有杀气,不想妥协,往往也显得过于决绝。在回家无望和无家可归的情况下,电影人物不惜与现实同归于尽。

面对这几组过于刺眼的对比变化,我们不难发现,资本的注入、票房的渴望和明星的站台,他们对相似的电影题材会起到多大的影响作用。《失孤》的表里精致,内核疲软,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了这些复杂因素的干扰,结果,导演无力把控局面,要讲的东西也没能落在实处上。

所以,《失孤》的最大悲剧,并不是刘德华找不到儿子,也不是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更不是忽悠人的缘聚缘散。影片的悲剧是有家不能回,不敢回。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面,传宗接代的儿子,恰好是家族繁衍的重要标志。无论被拐还是买入的家庭,他们都抱有这样的执着信念,面对悲剧的循环发生,沦为不幸的受害者,活受罪。对这些痛苦的人们来说,回家的路,似乎跟走向死亡一样。我们都得死,没有例外,但是有时候,这条路真的太长了。

【原载于经济观察报】

木卫二

专栏作家,影评人。《南方都市报》、《城市画报》等媒体供稿。华语电影传媒大奖评委,华语青年影像论坛选片人。参与编著《华语电影》系列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