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90分钟的密集而无休止的谈话,沿着一条基本无序可循的话题线,从第一次性经验聊到栽培野醋栗。而在这样一场对话之后,任何一个观众最不想听到的就是,“我们在这里只是白费功夫。”然而这句台词却在收尾阶段出现了两遍。维姆·文德斯的《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The Beautiful Days of Aranjuez,2016)打着漂亮的自然光,但除此之外就是一场不可忍受的3D马拉松漫谈。就算没有这句台词,也难以摆脱其进程中冗长杂乱的不合逻辑之感。影片改编自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Peter Handke)的舞台剧作品。彼得·汉德克之前与该导演合作过《柏林苍穹下》(Wings of Desire,1987)和《错误的行动》(The Wrong Move,1975),这两部影片都有着令人提神得多的效果。而文德斯的第一部法语电影,证明了这些材料并不适合电影的形式,或者是特别好的舞台剧。影片调频至两个陌生人在田园诗般的花园里进行的一场神叨叨的哲学唠叨之中,而那个显然是他们台词之作者的人,随着变化的文本在室内徘徊。
《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以过分夸夸其谈的诗意挤出了其为数不多的趣味言论,“灵魂像一头饥饿的母狼向着苍白的地平线嚎叫。”任何一个认为这句台词比精神错乱更为深刻的人都将迎来一场灵魂的折磨,尽管很难想象有许多国际发行商会让他们有机会发现:《阿兰胡埃斯的美好日子》比已经够乏味的《一切都会好的》(Everything will be Fine,2015)更为沉闷。《一切都会好的》是文德斯上一次涉足3D文艺剧情片,尽管全线的明星卡司,也几乎未在院线激起任何涟漪。就算对看过文德斯所有作品的人来说,这部电影大部分也只是提供了学术上的兴趣:作为这位电影导演正在进行的关于立体图象可能性的调查研究的一个中级课题,他在纪录片中调用了比故事片里更多的鲜活特效。非虚构作品在过去的十来年里消耗了文德斯大部分的创意能量:在这部时而轻快,时而扯皮,斤斤计较于媲美《皮娜》(Pina,2011)或《地球之盐》(The Salt of the Earth,2014)的形式与概念之精巧的电影中,当然是什么创意都没有。
虽然在这部电影的威尼斯媒体放映中允许技术错误的可能,但就算是其迷幻的图像也没有达到文德斯3D前作建立的创新性标准。不止这一个影评人发现,这部电影苦心经营的不同的视觉平面,其中许多都致力于表现上述花园中闪烁的树叶的丰富层次,有点失衡;而在这视效与为了跟上华而不实的对话步调而迅速切换的大量字幕之间,相较于明亮的外景本该有的愉悦观感,这部电影对于眼睛来说过于吃力。不过,正如在《一切都会好的》中,文德斯与动态摄影师(及惯用合作者加斯帕·诺(Gaspard Noé))贝努瓦·戴比(Benoît Debie)的搭配为他们之间未来的卓越项目注入了希望。在二维或者三维中,影片里有着一些游离的图象——以一段令人着迷的蒙太奇作为引子开场的神秘无人的盛夏巴黎街景——适合被挂在墙上。
令人兴奋地或者说有些明显地配上卢·里德(Lou Reed)的《完美的一天》(Perfect Day),这段蒙太奇可能很好地呈现了电影提早到来的高潮。尤其是因为它不含任何文德斯或汉德克大量使用的费解对话。以有点夸张的真诚出演我们这两位无名健谈者的,是舞台剧女演员(汉德克的妻子)苏菲·塞明(Sofie Semin)和一贯有趣的雷达·卡戴布(Reda Kateb)。他们在一种暧昧的问与答的形式中开始了交流。他问及她过往的罗曼史与性经历,而她以最冗长逃避的方式作了回答。
当金色下午的阳光沐浴着他们——女人时不时变换的戏装表明,时间在此是一个有弹性的概念——讨论游弋在她那些如此隐晦的个人私事之间,而他偶尔转换话题,对她说教着麻雀、桑树叶和昴宿星团这样的自然现象。(同时,她自己并没有自发的知识可以贡献:“没有你的问题,我无法继续——我又盲又哑。” 她傻笑着。这样一句台词,无法想象任何一个女作家想的出来。)
由于没有主题或情绪的贯穿线可言,当然也没有争论的推进,因而很难说你希望他们紧扣住哪一个了无生趣的话题。如果他们的讨论想要成为传统男女关系的典型象征(而他们伊甸园式的环境表明有这个可能),他们都没有突显出多少的权威或令人称颂的见解。“谁知道在时间深处隐匿着什么呢?”她一度痛苦地问道。
观众当然是不知道的,而就连作者(延斯·哈策尔 Jens Harzer),在通风的书房看着他们来回往复的谈话,也在一些关键时刻六神无主,将他的腿伸展到柴火上,或者从厅堂里那台堂皇的闪耀着绿宝石光的沃立舍(Wurlitzer)点唱机上挑几首典型的文德斯式曲子。同时间,尼克·凯夫(Nick Cave)提供了另一段愉悦的打破那些没完没了的聊天的音乐。没有解释,也没有预告,就在钢琴上低吟浅唱起一首优雅忧郁的小曲,而又突然地消失——这是事情接近梦中真挚古怪而朦胧透明的气氛的一个时刻,但这也是一部应该由创意驱动的电影在完全失去创意之后的一种策略。
这个身份不明的作者的出现,在理论上给那些行动赋予了一层皮兰德罗(Luigi Pirandello)式的俏皮,鼓励我们对作者身份和角色占有的概念提出质疑:当他在他那老式的打字机上砰砰敲击时,他是一个创造者还是一个偷听者?他是在供给花园里的神秘人那些对话,还是从他们那里偷过来?无论答案如何,他大概都可以比这样一场多愁善感的知识分子的午睡做得更好。同样,维姆·文德斯也是。
来源:Variety
作者:Guy Lodge
原文标题:’Venice Film Review: ‘The Beautiful Days of Aranjuez’
翻译:斐然
校对:潜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