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四季:观望自然的结业课

《地球四季》(Les saisons,2016)中,两只互斗的熊,毛发在阳光中熠熠生辉,波浪般起伏的光泽,一如溪水奔涌中的粼粼波光。这是光,在相同质地的一个面上折射,在其拱起凹陷的褶皱间舞动(前作《海洋》(Océans,2009)中,已有大量这样的描绘,海与海中生物扁平宽阔的面都是极好的素材;尤为有趣的是,海下本是偏暗的,而某些海洋动物滑亮的皮肤接住了阳光,海下也星星点点明亮起来)。

沐浴水中,熊腹部的须发被水滴梳理成一簇又一簇,下个镜头便是水自己凝成的冰柱。滴答,水顺须发而下,滴答,水顺冰柱而下,滴答……这是水,对它所依附之物的集聚,也是它对自己的爱抚。这更是地球,对阳光的牵迎,对流水的引力——将事物集聚依附于它。类似的镜景贯穿全片,着眼于地球自身所呈现的样貌与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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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互斗的熊

临近尾声有个场景,是只鸟从横倒枯木的一端蹦蹦跳跳,到了另一端。此刻的它不是鸟,那也不是树。它是一块黑板擦,擦拭着空白的黑板——观者得到了一种提醒,这上面曾经写下过什么——它将一扇记忆之窗拉开,之前影片里种种类似的场景涌照进来:松鼠在枯木上蹦跳过,刺猬在枯木上嗅爬过,蛇在枯木上蜿蜒过,老鼠在枯木上逃窜过,野马、野牛、野狗、野鹿一一从枯木上腾跃而过……

它不是《机械芭蕾》(Ballet mécanique,1924)那样接连不断的重复,用一个“是”字来明确表达物之运动的机械性。在《迁徙的鸟》(Le peuple migrateur,2001)中,即是由鸟作为一个生存环境的质检员,它们迁徙不断从自然到城市到自然再到城市,打扰、破坏、污染等种种状况一个个地被不断提点。

而在本片中的处理,更像是抹去了判断词,或说隐去了可以将两种事物联系起来的词,是刻意拍摄安排下的一种不经意。因为这些只是一次次季节交替中的小小一幕,在众多场景中瞬闪而过难以觉察。有如古诗中,每一行的同一位置,都藏有一个字。当读到最后一行时,猛然发现那一列字自成一句话,即是潜在这首诗中的另一个讯息。

上述片段即是以如此方式来暗示动物种类的减少,另有其他片段也是这般不经意地被“安排”出来。

一段暗示着动物数量的减少(群→单),鸟群站满无叶的树枝,展翅起身如大雪纷飞,那场面自在又美极,可而今却是形单影只。

一段暗示着动物驻地的退缩(森林→平原→高原),砍伐、耕种与建筑使得森林里各种天然的保护罩没有了,继而,能够平坦奔驰的地方也被占据了,只剩下岩羊与熊在高高窄窄的山岩上存留着。

一段暗示着动物野性的消失(野生→家养),过去是野狼自行捕猎,而今是家犬为人类捕猎,都是为了生存,性质却不同了;家猪只会哼唧不如野猪猛哮,只得静作盘中餐;家马也披鞍带甲,成为帮助人类开疆拓土的工具。

可见,本片虽有多次四季的更替循环,却并非意在显现一个轮回的概念。《迁徙的鸟》也不是讲鸟自身有多能飞,如前所述,它是鸟的目光在自然与城市之间来回审视。《海洋》也不是旨在呈现海洋生态的多样与别致,它走的路线是用大段影像来储蓄能量,到最后一刻,一张大网撒下,之前动物的欢愉、大海的奔放都在人类的掌控之中了——那无拘无束的天然自由被瞬息收紧。

这三部曲其实该改为“人与自然三部曲”,才更恰当。这两者的关系,正是导演拍摄的心绪线索。我猜他必定看过罗恩·弗里克(Ron Fricke)的《天地玄黄》(Baraka,1992),因为这部片正是横向共时地对地球各地面貌的展现,且对人的建筑与(宗教)活动关注较多。从而有了第一部这样的安排,其意图也是非常明显的,全片几无快乐的场面,都比较悲挽。

片中仅出现了一位人类老太太给鸟喂食,与动物直接接触,更加深了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担忧。有了对比,也点出了人类对陆地资源的威胁,那么第二部便很自然地会放到海洋上来。此时,他沉重的忧心已想作些收敛,可还是放不下,早在片头便安置了人类的船只,以示其威胁的存在。唯一见到真身的是开片在海边游玩的小孩,而片尾收割网中猎物的潜水员是看不清的,他自己就像海中生物一般也游在这网中。

到了第三部,他的心怀终于能够舒展开,将影片交由人与自然发展的真实过程,不用力着墨。我们这么纵向去揣测溯源他的影片制作轨迹,其实也正是他在第三部中采用的构思方式——纵向去揣测溯源人与自然的历史发展关系。因为并不是要去探究生命的整个进程,不必从头开始,所以影片的起点放在了森林的黄金时代,也是刚刚有人类出现的时代。那时是一片和谐,人总在远远地望着,观察着,学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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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四季》剧照
在素材的安排上,导演是有讲究的,采用的也是之前所提的方式。每一轮四季推进,都是一堂堂循序渐进的生命之课。

有一门课讲的是生存所需,父母要先哺育孩子,再带孩子猎食,然后孩子自己猎食;要有住所(鸟巢、树洞、地穴),也要清洁身体(水中、泥中洗澡)。

有一门课讲的是技巧,如何盯紧一个猎物成功捕获它,可能会有多种动物同时争猎一物, 也可能会有别的动物(如乌鸦)坐收渔翁之利;自己厉害(如猫头鹰、猞猁、蜘蛛)可以单独捕到猎物,也有协作厉害(如苍蝇、狼群)可以团队捕到猎物;智力与武力的技巧。

有一门课讲的是眼界,大而可见的事物在生长(常规的动植物),小而难察的事物也在生长(菌类与昆虫);天、地、海三界既是实实在在的空间,便无处不有可兹生长的事物。

树洞中的鸟,在扭头看着什么

这一堂堂自然课程,人类专心学习、不断实践,才练就了灵巧的躯体,也打开了充满魔力的智窍。人类小女孩扔出的一根骨头,是驯养的一个标志。噔,噔,噔,啄木鸟还在疑惑自己的嘴钝,人类却已欣喜于斧头的利刃。

森林的确被人类抹平了,很多动物的确失去了家园,人类为了争夺资源,继续破坏着,建造着。这样就不自然了吗?人类本身不也是动物吗,不也是缤纷世界中的一员吗?从导演心绪的变化,到本片最终的呈现,可知其首要想做的事便是打消人们这种人为与自然的强烈区分。若不先将人类自身重新纳回自然之中,又如何由内而外地产生改变呢?

当我站在艳阳下,我肌肤的灼热与光泽,与那两只熊有什么分别呢?当我沐浴在河流中,我毛发的成簇与水珠滴下,与那些冰柱有什么分别呢?当我不再观察身边的一切,不再感受身边的一切,我吃掉动植物,把它们织成衣服,将森林变成建筑,我与这冰冷的衣服、这冰冷的建筑又有什么分别呢?

《天地玄黄》中,巴厘岛上人群围坐,跳着凯卡克舞模仿猴子;日本剧场上,几位艺人跳着舞踏,各自试图摸索自在灵魂的舞动。这在《地球四季》里,与动物群体的规律运动、单个的自然表现是异曲同工的。但导演只止于此,仅让动物演绎给我们看,就是想敲一敲黑板,要大家抬起头来引起注意了。

自然课程的结业课不要漏掉:人永在自然中,不可分。因而,“自然三部曲”还是这个原名最正确。片中常用到后置视点,显得林中动物似乎在观看着互相,观看着自己与森林的关系。

《迁徙的鸟》中不断迁徙的灰雁,作为生存环境的质检员与审视者,在此也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森林的黄金时代,另一次即是人的时代(尚不知算不算黄金时代)。片尾的战场上,导弹横飞,一名士兵抓紧时间的空隙,为一只鸟画像;某个尚存的林中,小鹿随妈妈散步,一名女孩在树后观望,与它相视就像回到了最初,人类在远处静静观望一样。

Yuruky

不留文字,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