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與史登堡的情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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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達:小兵(Le Petit Soldat,1960)

01. 高達與史登堡的情癡

看著史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的作品,以及高達(Jean-Luc Godard)某些電影。總將兩人的影子疊在一塊。這個疊映,很簡單,理由是兩人皆有與片中女明星熱戀,並表現在影片中的情形。
當然,兩人的感情最後也皆以失敗告終,而且差不多都歷經六年的時間。
不過,說真的,這位高老大愛看電影,喜歡將電影帶到自己的影片中,也就算了,有必要連生活都要跟電影人一樣嗎?
這篇文章,也就從這樣的八卦出發,記載一些些從影片中透出的癡狂。

一見鍾情期

史登堡:藍天使(Der Blaue Engel,1930)

話說,這部影片中,將戴德麗區(Marlene Dietrich)首次介紹到這個世界。她粗獷的嗓音,居然可以在這有聲電影初期,得到相當大的迴響。其實史登堡的功勞實在不小。史登堡就像那位老教授,或者,老教授十足就是他的化身。他大可以自信地說,「Rath教授就是我」(註1)。但,既然要成為那位教授,史登堡應該也得預料他之後的命運。不過這時候他可顧不了那麼多。以至於日後柏格丹諾維奇訪問史登堡時(註2),他才會認為從頭到尾都是老教授自找的。這或多或少也挖苦了他自己。

史登堡從攝影師轉行拍電影,已經是第5或第6部了。他一如往常注重畫面的處理。但從這部開始,他更在意女主角的突顯。所以他此後再也逃不開附身的「妖婦」糾纏(這個詞可是法國電影史學家G. Sadoul說的)。

高達:小兵(Le Petit Soldat,1960)

『小兵』中,布魯諾跟朋友打賭自己不會愛上他朋友口中那位迷人女子。但,布魯諾下車後卻發現自己愛上了那女子。他倏地一個回頭(注意,影片中以一個相當快速的搖攝鏡頭回拍女子,以此做出一個甜蜜的回顧),跑回去將賭金交給朋友。

高達呢,則將電影獻給了這位丹麥女子,卡麗娜(Anna Karina),影片中,她叫做Veronica Dreyer。

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後面那場布魯諾找薇諾妮卡拍照片,是不是特地為卡麗娜安排的。至少,這部片裡,卡麗娜不但神秘(大概因為她對白太少,我們觀者對她知之甚少),且相當甜美(也許還年輕吧)。

雖然『小兵』因為涉及阿爾及爾戰爭的題材遭禁,三年後才得以面世。不過,還好那個時候的高達與卡麗娜似乎還相戀著。不管怎樣,他倆不久後便踏上禮堂了。

熱戀期

史登堡:
摩洛哥(Morocco,1930)
不忠(Dishonored,1931)
上海特快車(Shanghai Express,1932)
金髮維納斯(Blonde Venus,1932)

不大確定這四部電影的拍攝時間的先後順序。因為按照影片內容來看,總覺得『上海特快車』應該最先拍成。或許,跟『摩洛哥』同時進行也可以。因為這兩部片子不約而同地再次強調出戴德麗區神秘的美。『上』一片更將她的美與東方的神祕性連在一起。

不過,『不忠』這部影片中談的,可不是真的「不忠」,而在於表現出女性的感性面,以及她所能觸動、勾起的情感力道有多大。基本上,後來劉別謙(E. Lubitsch)那部好看極了的『生死問題』(To Be or Not to Be,1942)片中風靡群雄的女演員朵拉,大概就是這部片的風趣改版。

尤其『不忠』一片中,史登堡再次證明自己是素材操縱大師,除了畫面的淡入淡出,他的音軌也照樣搞出個花樣來。甚至當希區考克(A. Hitchcock)在『貴婦失蹤案』(Lady Vanished,1938)中還把樂曲當作「麥高芬」小小懸疑手法處理時,史登堡把鋼琴樂章當作戴德麗區無上奇美的重要核心。
片頭強調情感,片末強調熱烈的情感可以壓縮在無情的面容之中。這份反差,已經在美得不得了的疊映與溶鏡頭之中,幻入一種永恆了。無怪乎高達評選10最佳美國聲片中,這部『不忠』赫然上榜。

話說回來,這麼看來,『摩洛哥』以及『上海特快車』是不是只有戴德麗區的「展示」值得一看呢?如果根據我的印象程度來說,我應該會回答:是。但這兩部作品無論如何都更加奠定戴德麗區的銀幕個性。我想,她日後脫離史登堡,肯定是正面的發展。

至於『金髮維納斯』,推論可能是某種使登堡心中所描繪的婚姻情景(借一下I. Bergman電影的片名)。雖然它並非盡善盡美,但戴德麗區的角色,確實令我聯想起溝口鏡頭下的女人們,無私,卻也無可奈何。所以影片中表現丈夫的醋勁使她被迫與「可能」的情人在一起。絕非她主動出軌,雖然她在心理已經出軌。再說她自始至終都想回到丈夫身邊的!

這部片表現出戴德麗區前所未見的成熟美,一種為人母的美麗。這點相當值得提出,這裡的美,層次之深,絕非前述影片中那份青春、率直的美貌可以比擬的。片頭河水的嬉戲,引入了悲劇性的美麗人生,多少增添了某些唏噓。

但,影片對於戴德麗區這個角色,絕對是正面,且,再說一遍,「永恆」。

唯一的缺點是,在劉別謙一、兩部作品演出而令人印象深刻的Herbert Marshall演起嚴肅的角色有點不大習慣。不過有意思的是,當Marshall與戴德麗攜手在劉別謙電影『天使』(Angel,1937)合作演出時,兩個人居然演出完全相同的立場,而且在那裡頭,他同樣沒什麼幽默感。只是”金髮維納斯”裡,還有年輕的卡萊˙葛倫(Cary Grant)這個頗有看頭的演員演出。

高達:
女人就是女人(Une femme est une femme,1961)
賴活(Vivre sa vie: Film en douze tableaux,1962)
法外之徒(Bande à part,1964)

至於高達,則在這幾部作品中,玩玩輕鬆的遊戲。『女人就是女人』這部作品,當然也可以看成在高達眼裡與卡麗娜的婚姻想像圖。顯然,高達比史登堡更早描繪家庭生活。畢竟史登堡自己將戴德麗區描繪得太遙不可及,但卡麗娜是可親的。於是,高達跟卡麗娜也不久後便走上紅毯。

若說『女』片及『法外之徒』皆在紀錄卡麗娜的外型、體態,那麼『賴活』剛好相反,則是探索這位女子內心的生存知道。於是影片伊始便從三個側臉剪影開始,再從背後遠景、鏡中倒影,一直到拒絕輕浮搭訕人乃至於在戲院中與貞德一同落淚。雖然娜娜(卡麗娜在『賴活』中的名字)最後為了良好的生活而逐漸墮落,但在她全然迷失自我之前,她也意外地被殺害了。至少,在這個時期內,高達眼中的人物實在還稱不上敗類,或者,在他們成為敗類之前就得被終結。

而『賴活』也成為高達影片中唯一一部對某個特定對象的探索。他後來的『已婚婦女』(Une femme mariée,1964)或者『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2 ou 3 choses que je sais d’elle,1967)基本上都是在描寫某個身份(職業),尤其前者甚至得跟電檢處周旋一會。『賴活』除了進一步帶觀眾深入娜娜的世界,同時也給了高達一個機會展現愛意,眾所周知,那封寫給娜娜的信,便是假高達之口唸出來的。

情變期

史登堡:血紅的女皇(The Scarlet Empress,1934)

在這裡,戴德麗區的形象一會像個女孩子,幼稚、天真,慢慢地,卻走向放蕩,以至於最後的冷漠、無情。彷佛一個女子的情感剝落過程的忠實紀錄。史登堡鏡頭下的戴德麗區不再具有無上的美麗,雖然仍是雍容華貴,但就像從她身後投射的背光一樣,前景的種種華麗,不過都是個身後的幻影,假如她沒辦法獲得真愛的話。

高達:
阿爾伐城(Alphaville,1965)
狂人比埃洛(Pierrot le fou,1965)

至於高達這邊,前一部片看到的,是必須被「再教化」以重獲人性–情感的表現。這裡還只是「表現」的問題,根植於卡麗娜(片中她叫娜塔莎)心中的,仍存有情感直接顯現的反應,只是在社會制約下而隱藏了起來。

但到了『狂人彼埃洛』,瑪莉安(卡麗娜的角色名)的立場則是相當模糊的。到底五年前他倆相識的情況是如何,費迪南拋開的是什麼樣的過去。當費迪南正式成為「狂人」彼埃洛時,他自己那份真摯的情感於是被喚起。但問題是瑪莉安卻背叛了他,並且在混戰中,被費迪南誤殺了。滿腔的熱情與浪漫於是無處釋放,最後只得選擇激烈的自我毀滅。

雖然在高達運用的高明度彩色處理上,卡麗娜依然美麗,但是再也不如從前的率真,已視傷人為常態。費迪南面對的冒險,除了對自身過往的重探之外,他還得面對在他眼裡或多或少像個惡魔(或稱野獸)的瑪莉安。這或許也道出高達的處境。

分手期

史登堡:惡魔是女人(The Devil Is a Woman,1935)

從片名已經很明顯看出影片會描寫什麼了。這也是戴德麗區最後一次與史登堡合作。年老的將軍苦口婆心勸年輕人遠離那位吃男人的惡魔,為的卻是確保沒有人跟他搶著犧牲。就算被吸乾掏空,還是想獨占她。

這難道是史登堡最後的控訴,或說,哀求。以致片末,她躍下火車,打算延著來路回去。影片便嘎然而止。柏格丹諾維奇問史登堡為何安排她回將軍身邊,史登堡卻冷冷回應:「也許她沒回去」。

一段情感冷卻至這般地步,也著實叫人心寒。戴德麗區在影片中幾次猙獰,是之前影片中前所未見的醜陋。

高達:美國製(Made in U.S.A.,1966)

卡麗娜連同那些漫畫,商品們,一起淪入類型電影的商品迷霧中。她的身影連同Jean-Pierre Léaud身影,消失在影片的劇終字樣裡。而高達此後幾乎也不曾有過開朗的電影了。

註解
1.這句話借自福婁拜的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2.P. Bogdanovich,《Who the Devil Made It : Conversations with Legendary Film Directors》,Ballantine Books,1998。

肥内

台湾著名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