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写过作文的人对论文这种体裁大概都不陌生:这种本来最适合于借题发挥的观点性文章是高考作文命题组的最爱,常以某情某景为诱饵,诱导考生写歌功颂德的八股文。之所以很容易就变成八股文章,错倒不在论文本身,而是论文那几大要素万变不离其宗,结构好控制,观点易拼凑,搭架子尤其简便,不管有没有内容,反正门面撑起来,调门高上去,洋洋洒洒写他个两三页纸废话不成问题。
但要写好论文,却实在不易。论文的三要素——论点、论据跟论证哪样都不能含糊,论点要新,论据要足,论证过程要条理清晰滴水不露,最好在文字上再来点幽默诙谐的桥段,加点画龙点睛的叙述与抒情,结尾在留白的同时再次迂回点题,这才能做到有理有据,有情有信。以文字议论尚且不易,使用电影的声光手段来作论文,那就更难。
论文电影(essay film)是在1950年代左右兴起的一种电影形式,本身并没有严格的形式定义,大体说来主要区别于传统的故事叙述性电影,而以强调观点为主,电影本身就是一个提供论据论证观点的过程,因此被广泛运用于导演主张鲜明的议论性纪录片,比如Michael Moore的绝大多数影片,比如最近获得第83界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监守自盗》(Inside Job , 2010),就都可归为论文电影。
但非常令人意外的是,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2010年的叙事电影《合法副本》(Copie conforme, 2010)在某种意义上也可当作论文电影来分析,而其奇特的结构方式甚至超越了传统的“提观点-摆论据-逐个论证”的老框架,将叙事与议论的两条路结合起来,有情有趣,有理有据,实在令人叫绝。
《合法副本》的开场是英国学者詹姆斯·米勒(威廉姆·西梅尔,William Shimell)来到意大利托斯卡纳宣传他的新书《合法副本》。詹姆斯认为赝品其实拥有与原作一样的艺术价值,艺术对人的启迪在于形式本身,而并非承载艺术形式的具体物件。詹姆斯的听众中有一位旅居意大利的法国古董商女子(朱莉叶·比诺什,Juliette Binoche),女人本想拿到詹姆斯的签名,但因儿子的关系不得不提前离席,于是决定事后特别邀请詹姆斯再次见面。
是日,詹姆斯简短浏览了朱莉(女人无名,就叫她朱莉好了)的古董店,二人决定驱车去附近的乡镇景点参观。路上詹姆斯与朱莉就赝品与原作的相对价值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讨论,一个坚持原作价值至上,一个坚信赝品也能起到起到同样的启迪之效,而启迪,才是艺术的最终价值。詹姆斯与朱莉的争论很尖锐,尖锐到让观者都不自觉地替二人的尴尬捏把汗。好在车子很快就驶至目的地,朱莉与詹姆斯的观点不合也渐渐被她的个人生活烦恼所牵引。
故事行进至此,接下去还都很可能成为《爱在日出之前》(Before Sunrise, 1995)似的话剧电影——男女主角的对话占据电影的全部空间,观众通过对话逐渐了解这两个人,观察他们由针锋相对到惺惺相惜的转变过程,甚至嗅到争论中迸发的情感火花,等等。但从詹姆斯与朱莉进入一家小咖啡馆,店主大妈将他们错当成一对夫妻之时开始,电影便发生了质的飞跃。詹姆斯与朱莉这一对在影片初始还毫不相识的男女随着行程的深入越来越像一对结婚十五载,正处于危机边缘的中年夫妇。我一边看一边怀疑这是不是阿巴斯的悬疑桥段,也许这二人本来就是夫妻,为了渡过中年危机才想出了这种“最爱陌生人”的手段来挽回最初的激情——什么誓言树,蜜月房, 根本就真实发生过,所以詹姆斯才会像个赌气的丈夫一样死活不肯合作,所以朱莉才像个绝望主妇一样精心装扮后面对冷冰冰的事实失声痛哭。但这思路一旦打开,却与开头二人初见的那些细节完全不能合拍,陌生人的彬彬有礼,对家庭背景的礼貌询问,还有一本又一本的签名,这似是而非的中间状态与结果永远无法自圆其说。这样自相矛盾的叙事,究竟要将观众带去哪里?
从叙事的角度出发,《合法副本》的逻辑当然前后对立无法统一;可一旦抛弃叙事逻辑,以论文电影的形式来分析,这一切便都立刻合情合理顺畅通达起来。电影的论点便是开篇由詹姆斯提出的赝品比较原作,艺术品的真正价值为何的问题。论据除了詹姆斯与朱莉在对话中提到的古今之例,更关键的则是詹姆斯与朱莉二人所演绎的一段真假夫妻的片段。不管二人是初相识也好,是老夫妻也罢,真假交替中观众对二人的困惑、感慨与情绪投入都是诚恳的,真实的。电影对二人关系从假到真,真假混淆真假不分的刻画,本身便是一场对艺术价值为何的绝佳论证。阿巴斯不必摆事实,更不必讲道理,他只是运用电影最擅长的叙事手段,打破传统的记叙连贯性,便通过悖论中的统一而将艺术形式的价值这个抽象论题以一种可见可闻可感的方式具体而生动地呈现于观众眼前。而要实现这个绝妙的论证过程,詹姆斯与朱莉在后半部彼此爱怨交织的情感煎熬便必须切实可信。英国男中音威廉姆·西梅尔与朱莉叶·比诺什的出色表现是构筑论据,实现论证完成的关键,尤其比诺什,那份真诚动人的情感流露比什么言语本身都更能重新定义“真实”的涵义,折冠嘎纳当之无愧。
通过这样一种奇特的叙事方式,阿巴斯全面论证了赝品当与原作具有同样艺术价值的观点。而关于“艺术价值何在”这个议题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s)1973年也拍过一部论文电影《赝品》(F for Fake,1973)来进行论证。奥逊·威尔斯在《赝品》中采取了传统的举证手法,例举了画家Elmyr de Hory和作家Clifford Irving的真实事例来论证艺术品的真正价值所在。阿巴斯的《合法副本》虽是旧议题,却开创了新形式、新途径、新可能,是对论文电影的又一拓展,堪称绝妙。